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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十二年前的雪夜

    齐珩昱轻哼一声,皮笑肉不笑地打断了榻上那人渐渐缥缈的回忆。

    “陛下,臣从进入东宫的那天起,心里就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能毁了你赵氏的天下。从一而终,时至今日,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诚然,赵陵澈说的的确是事实。

    他二人年少相识,一同读书一同习武,赵陵澈对齐珩昱的依赖甚至超过了对他母后的。

    “呵……齐珩昱,你好狠的心。朕自小当你是知己贵人,你却,你却从一开始就没有对朕存过半分真心么?”

    “真心?陛下扪心自问一句,你有过真心吗?我入东宫的头一年生辰,你口口声声待我如亲兄弟。但你明知我从前给太监养马、却拿马赠我,还要我亲自为它梳理鬃毛,这不是奚落是什么?”

    齐珩昱的声线带了一丝颤抖,他倒是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竟能记下这样久远的事情。

    或许一路走来的桩桩件件,他本就没有忘记过。

    即便成了万人之上、生杀予夺的太岁大人,但内心深处那个苟活于世、战战兢兢受尽欺凌的养马小倌,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吧。

    赵陵澈的目光顿住,半晌,才有气无力地反驳了一句“朕从未这么想过”。

    “可你的

    确那么做了!”

    齐珩昱唇角的笑意愈浓,明明是站在胜利者的位置上俯视,却仍旧带着一丝悲凉:

    “赵陵澈,你不过就是个纨绔自负的人,仗着自己的出身,拿一丁点儿的恩惠来,在那时的我身上寻找优越感罢了。

    可你知不知道,你不过就是个边将之子,你该随着你父亲去戍边、去荒无人烟的边疆做你的草莽小儿。

    你后来在京城里过的那种高高在上的生活,原本是属于我的。你理所当然拿走的人生,本该是由我来度过的!”

    他的声音回荡在寝殿里,如质问,又如痛诉。

    赵陵澈已经顾不上在意他如今已经对着自己直呼其名了。

    他喉头堵着一句犹疑,端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这是什么意思?朕……朕何时拿走过你应得的东西?”

    “不知陛下还记不记得,十二年前的雪夜,你坐在你父亲的马背上,拿着长枪指向的那个孩子?”

    齐珩昱的语气变得异常平静,却透着一丝诡异的压迫感,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他,仿佛要将人看出一个窟窿来。

    赵陵澈抓着床幔的手骤然松开,跌落回枕上,瞪大的眼眸中不知为何多了几分湿意。

    十二年前,雪夜…

    …

    他那年跟着父亲从边关进京,父亲只说他们从此都不用再过那种风沙漫天的凄苦日子了。

    幼时的赵陵澈还以为是母亲从前的牢骚奏效了,父亲终于因为军功而被召回京城,要做京官了。

    可他没想到,进了永宁城之后,他看到的不是崭新的宅邸,也不是前呼后拥的佣人,而是带着他一同上马、号令千军一把火投向皇宫的父亲。

    赵陵澈不是没有颤抖哭闹过,只是那场大火烧了一夜,他父亲就强迫他听那里头的哀嚎听了一夜。

    “澈儿,从此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了,你要记住今天的一切,这是赵氏的荣光!”

    后来,小小的身子不再颤抖,哭闹也换成了麻木的乖巧。

    为了顺着父亲的心意、让父亲夸他一句“虎父无犬子”,在那场战役——不,是那场掠夺中,赵陵澈最终也成了刽子手。

    他记得那杆长枪足有他两个人那么高,地上匍匐的那个孩子似乎和他差不了几岁,甚至比他还小些,也不知是死了还是睡着了,一动不动,任人宰割。

    赵陵澈任由父亲握着他的手,高高在上地坐在马背上,将尖利的枪刺向那个孩子。

    鲜血染红了雪地,以一种快得令人惊骇的速

    度氤氲开来。

    赵陵澈不敢再看第二眼,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杀没杀了那个孩子,只强作镇定地收回手,用让他父亲满意的冰冷语气招手叫人把地上的男孩扔到乱葬岗去。

    父亲说,那是离国程氏唯一的血脉了。

    只要那孩子死掉,程氏后继无人,他坐上皇位就是名正言顺的事。

    而那皇位也迟早会是澈儿的,所以今日,他的澈儿不过是在为自个儿铺路罢了。

    这如梦魇一般痛苦的回忆席卷而来,赵陵澈仿佛又在鼻尖闻到了那夜冰冷甜腻的血腥气。

    他缓缓转过头,将目光重新落回到齐珩昱的身上,喃喃道:

    “你……你没有死。你是程氏的小皇子,你没有死……”

    “托陛下的福,那一枪扎偏了,还不足以致死。”

    当然,没有伤及根本,也阴差阳错地还有他父亲祁孝为了不让他反抗,而喂他吃下的那整整一包安宁散的功劳。

    齐珩昱叹了口气,话锋一转,不许赵陵澈再发出那种猫哭耗子似的似乎带着“后悔”的感叹:

    “但我不是程氏的小皇子,我是你们一直在找的离国神医祁孝之子,祁珩。

    当年我父亲受帝后所托救出皇子,我不过是替皇子赴死而已。

    真正的

    离国后人、程氏唯一的血脉,如果还活着,今年应当刚刚十八,或许正在什么地方筹谋着复国大业。

    陛下,你这江山,注定是坐不稳的。”

    赵陵澈呆滞地咂摸着命运的戏弄。

    半晌,凄厉的吼叫从床榻上传出,回荡在寝殿里,慢慢变成了放声恸哭。

    他的梦魇,原来是三个孩子的苦痛。

    赵陵澈已经分不清,自己在这场命运的轮回中到底是施暴者还是受害者了。

    他用力地攥拳捶向身下的床榻。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父亲进京是错的,所谓赵氏的荣光是错的,就连他当年第一眼瞧见那个器宇不凡的少年时、就钦点他入东宫做伴读,也是错的。

    这么多年,赵陵澈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那个自己视作知己的少年会突然转变了性子、变得处处与他作对、时时要与他争权。

    他以为是权力使人羽翼渐丰、失去了初心。

    可原来,他所以为的心意相通,从最初的时候起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报复。

    但错的人,到底是他还是齐珩昱……

    而此刻心中同样翻江倒海不知该如何面对现实的,除了他,还有不久前刚刚进宫、已经行至外头屏风处、将他们的对话听过大半的柳砚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