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你这么一说,朕总算明白你为何不愿再见到朕了!”唐渊春笑,“不复再忆,不复再来,保重吧,鉴初!”
“皇上同保重!”霍鉴初拱手相别,“我家鉴函就拜托给皇上了!”
“放心,朕一定会把他留在身边,好好栽培他成为一代名将的!”
风卷黄叶,金灿灿的斜阳里,唐渊春兀自驻马良久,直到身后那些远远的影子向他靠近,他才释然般地自嘲了一下,“鉴初啊,有时候连朕也是嫉妒你的呢!”
“皇上,回宫吧?”影子中的一人恭敬地问道。
“回宫!”唐渊春最后望了一眼霍鉴初他们离去的方向,“朕也会以全新的面貌开启一个盛世,等着瞧吧,鉴初!”
兴平二年冬,山林间下了一层厚厚的雪,荒山中的猎户小屋却是温暖的炊烟袅袅。
屋门忽然打开,跳出来个年轻女子在雪地中又蹦又跳,她的身后跟着追出来一位年轻男子,两人虽是猎户打扮,一身的兽袄粗皮,但依然可以看出女的秀美如画,男的俊朗非凡。
男人很快追上女子,拉住她喊道,“玥儿,快回去,别冻着了!”
“就不,好漂亮的雪原,鉴初,陪我散会儿步吧?”女子咯咯笑道,笑声如银铃般在林中回响。
“好好,你说怎样就怎样,等等,你叫我什么?”男子愕然愣住。
“鉴初啊,霍鉴初!”女子也站定,朝对方伸出了手。
“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唉,怎么办才好呢。骗了你们那么久,实在有点玩腻了,不过,也许……我真的会随时不记得呀!”
“坏丫头!看我捉住你怎么算账,你个死丫头,不晓得当初我都快被你吓死了吗?”
“说我?那你坠江算怎么回事?我一直都以为你不在人世了!”
“你养伤期间,都跟你解释
过了啊,当时我侥幸被人救起捡得一条性命,又担心连累虞城,才不得已离开西南,辗转北上的,加之皇上在虞城时曾力邀我和他一起打天下,我便去投奔了他,谁想到……”
“奇怪了,你趁我昏昏沉沉的时候解释,是有意不想我听到吧?”女子看定对方,面露啧怨道,“唐渊春急着要一统西南,难道也是你的主意么?”
“别直呼名讳了行不行,人家可早就是皇上了!”男子懊恼道,“我知晓虞城为你父王所占后,当然想夺回虞城,找到你的下落啦,孰知皇上也是,明明晓得你在大正王宫,怕我受不了打击,故一直对我瞒到了明湛风战亡准备攻打虞城时!”
顿了顿,他又道,“可说真的,玥儿,我们一直在阴差阳错地错过,能重新找回你,我已觉得很是幸运了,其他所有的过往所有的是非,我都可以不在乎,我们也都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好是好,不过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
“想知道你能接受的,到底是奚玥呢,还是乐簪呢?”
“有区别吗?”
“有,特别是进入大正王宫后的乐簪。”
“玥儿,对我来说,只知道你是我霍鉴初一生最爱的人,最不可割舍的情,就够了!”
“对我来说,你也是!”女子悄声自言自语,深深微笑。
她的头顶,阴霾的天空之上,层云正在被风吹散,迟露的阳光正细细密密,穿透树梢。
兴平五年,汇昌北门郊外,一行人在丘陵间的崎岖小道走了好久,终于来到一处三座丘陵形成的山坳间,其中一人指着居中的丘陵那看上去草木还不够繁茂的石壁道,“就是这里了,穆秋,打开机关吧。”
穆秋上前,在石壁上抠了一阵,只听嘎嘎作响,石壁上竟然开出一扇门。
不过门扇
很小,只能容一人弓腰进出,穆秋率先进入,在里面点亮了长明灯,然后招呼后面的人道,“戴大人,玉海,巧姿姑娘,你们可以进来了。”
“你先进吧,玉海哥!”巧姿的目光落在石玉海右臂那空荡荡的袖管上,暗暗想到,霍家的名头果然非虚传,她的玉海哥勉强捡回了条性命,却将一只胳膊留在了紫雄岭,以后这个男人再不能挽弓杀敌,不能驰马征战了,可没关系,还有她,她会照料他一生一世。
钻进石门,巧姿方才发现山陵被掏空,里面的内室空间其实很大,而纵观石室,大.大小小立了不少的石碑以及菩萨塑像,就好像进了一座殿庙似的。
愣神的当儿,巧姿瞧见其余三人都在沿着甬道朝里面走,忙跟了过去。
里面的石室比外面还宽敞,最为醒目的是靠内壁的两座两人多高的描金塑像,一左一右相向而立,左为骑狮文殊菩萨像,右为斜坐卧象普贤菩萨像,中间的空地处,则好像还塑了一方像茶案一样的物件。
戴兴等人绕过茶案,在右侧的普贤像前停驻,巧姿好奇地也拥上去细瞧,“这是……”
她刚伸出指头,蓦然察觉此普贤像的样貌好生面善,“是皇上啊!”她辨认片刻,惊呼出声。
但她刚叫出,便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石室回音甚响,饶是她已压低了声音,仍被放大成怪异的音缕在室内回荡。
“香烛水酒,穆秋,统统都摆上吧!”戴兴凝望普贤像,既是对众人亦如自言自语道,“玄乐宫已完工,对咱们来说,是最后一次进入了,以后玄乐宫的秘密我们都要烂在肚子里,否则一旦被朝廷获悉了玄乐宫的存在,宫里存放的所有大正国的有关史载将再不复存,包括外面那些依照大正国战亡将领真人模样雕塑而成的菩萨像,以及
皇上和徐大元帅的真容菩萨像,统统都会被销毁殆尽的。”
“放心,戴大人!”石玉海平静道,“玄乐宫的秘密会被带到坟墓里去,而末将和穆秋,以及我们的子子孙孙都将守护玄乐宫的安然无恙!”
戴兴默默颔首,接过穆秋递给他的香烛,恭恭敬敬上了香点了烛,然后跪拜在地连叩九头,“皇上,皇上临走前授密旨于臣,上面所交代的事儿,微臣已尽数做到了,于今大正国虽不存,可吾等依然还是大正国的臣子,皇上就放心安寝吧,吾等将永远陪守在皇上身边,因为……”
戴兴顿了顿,仰首又一次凝视普贤像,眼泛泪光地笑了,“皇上不是说过要同风雨、共患难、均富贵的吗?为何单单偏要自己,抛下了兄弟们……”
石玉海闻言,不自觉地抬手摸了一把右边空空的袖管,想起那句兄弟如手足的话,手足既失,唯留余恨与疼痛纠缠相伴一生。
谁还曾记得,当初举事时,曾那般雄心壮志地发誓,要铲尽天下不平事,杀尽天下不平人,为此,多少年轻意气风发的面孔,都随风而逝,这是多么荒唐可笑的人世间,以及命运里多么荒唐的翻云覆雨手!
就在石玉海兀自愣神的当儿,戴兴从袖筒中抽出一封黄色的卷轴,细细地打开,哪怕他早已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记得牢牢的,可他还是忍不住又一次地浏览了一遍,接着,他将黄幅凑近火烛,任火舌燎卷,将其烧成了片片灰烬。
“但若发生不测,望戴公以汇昌百姓之生死忧患为重,顾全大局,勿计前嫌,且尽可能保我大正国千百将士以血及性命换取的史治立法不致消亡殆尽,大正国不致消默无闻,那即是朕之幸,大正国之幸也!此忍辱负重之托虽有损戴公清誉,然纵观朝野,非公卿不可胜任也,故
聊祝公前途通达,自珍自重,别后不复相念,钦此!”
“别后不复相念,皇上!”那滴到底没能忍住的泪,跌落入灰烬,戴兴几近哽咽道,“皇上知道吗,臣便是肯忍辱负重,那唐皇也未必能容得下臣等大正国的旧僚,据臣所知,当年转而投效唐皇者,虽封官加吏,然都好景不长,短短五年间,他们几乎已尽数被朝廷以贪墨、朋党等各种理由下狱斩首和抄没家资,大正国的故僚,除了臣由杨思怀出面保下放归乡里,其余就算辞官归乡者亦过得凄凉惨淡,病的病死的死,剩者寥寥矣,这难道就是皇上当年起事时所盼望的太平天下吗?若不是皇上所托,臣,臣真恨不能追皇上而去啊,皇上!”
“别这样,戴大人!”穆秋移近戴兴的身边,伸手欲扶他起身,“世事迁变不由人,咱们就别让皇上在地下也不得安心了!”
“唉!”戴兴垂然长叹,慢慢起身后,用袖口拭了拭两边眼角,“本来是不想再旧事重提的,都怪我,说着说着又没能管住这张嘴,不过……”
戴兴再次冲着普贤像微笑道,“不过还是有喜事的,石将军跟穆将军都快成亲了,咱们大正国也很快会有后了,这算一喜吧,另外,臣已确知娘娘尚还活在人世,虽没能寻访到娘娘的藏身地,然小郡王爷如今已是唐皇的御林军副统领,他曾托人悄悄给臣送了一大笔银子,说是娘娘的嘱托,让臣竭心尽力完成皇上的身后事,若没有这笔银子,玄乐宫不可能顺利完工,所以皇上,娘娘必定一直都在惦念着皇上呢,就算黄泉碧落再不能相见,可我们大家一样,怎可相忘,怎可不相念!”
“是啊,怎可相忘,怎可不相念?”石玉海和巧姿相互对视一眼,“愿活下来的人,都能真正太平、安乐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