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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觉, 楚襄已经在南灵城待了三日有余。

    离开王都的时候他带了四十名影卫,为免惹人注目, 这一路都没有让他们现身, 来到这里之后更是如此,大多数人都留在城外待命,只有流胤随他去了关押岳凌兮的宅子。入城之时,守卫甚至都没有多看戴着人。皮面。具的他一眼,仅凭那口流利的夷语就让他进去了。

    谁能想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楚国天子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南灵城,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仅带了一名侍从。

    尽管如此,楚襄和岳凌兮并没有放松警惕, 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以拓跋桀的敏锐, 发现这一切只是早晚的事。

    于是楚襄白天派人密切注意城中的动向, 晚上便绕开重重守卫潜入宅子里去看岳凌兮, 几乎把每分每秒都用在了刀刃上。岳凌兮也知道继续拖下去会更加危险,所以每天努力喝药锻炼,夜里那点短暂的相聚时光则用来讨论撤离的细节。

    流胤和书凝往往一个守在门口一个候在外间,只隔了几步远, 却没有任何交流,有时候流胤望风回来, 刚好见到书凝添完茶从房里侧身而出, 眼神交汇了一瞬, 她又很快地躲开了,背对着他擦拭着茶几上的器皿,再也没有抬头,几个小小的杯碟在手里来回转,就是不放。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平时流胤死板得像块木头似的,如何敲打都不灵,此刻却莫名地敏感,杵在门外沉默了一晚上,脑子突然就转过弯来了,于是在临走之前背着书凝悄悄地问了岳凌兮,半晌过后,他浑身僵硬地走出了房间。

    自那天起,流胤没有再主动跟书凝说过话。

    危难当前,似乎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小小变化,岳凌兮的身体还很虚弱,不多的精力全都用在了研究路线上,其余时间都在休息,而楚襄在忧心她病情的同时还要兼顾外面的局势,也已到了极限,只等离开那一天的到来了。

    岳凌兮跟楚襄说了假图纸的事,按照楚军推进的速度来看,拓跋桀要彻底辨明那些东西的真假恐怕还要一段时间,可他素来诡计多端,极有可能在楚军里面安插了西夷的奸细,那么岳凌兮的处境就很危险了,两相权衡之下,楚襄把时间定在了两日后的凌晨。

    可惜的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当晚,岳凌兮刚躺下没多久就被墙根下传来的甲胄摩擦声吵醒了,睁眼一看,外头竟然火光冲天,大半个南灵城都被染亮了,巷子里、衙门前以及柳堤下,所有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都有黑影在仓皇奔窜,隐约还夹杂着妇孺和幼童的尖叫。

    出什么事了?

    岳凌兮迅速从榻上起身,还没来得及穿鞋,一个人影忽然从西窗上掠过,眨眼的工夫就穿堂入室来到了她面前,被劲风掀起的琉璃珠兀自晃个不停,洒落一地令人晕眩的碎光,但被那道沉稳如山的身躯掩得严严实实,丝毫不曾晃了她的眼。

    她瞬间就平静了下来。

    “外面出什么事了?”

    岳凌兮倾身相询,冷不防被楚襄一把捞进了怀里,然后打横抱起向外走去,正是不解之际,耳畔就响起了他低沉的嗓音。

    “我们该走了。”

    他面色微紧,想必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岳凌兮也没有再问,把头埋进他肩窝便不动了。

    行至院内,流胤和书凝已经在待命了,平时关得死死的大门此时正虚掩着,随手一推就开了,门廊下横七竖八地倒着几个西夷人,身上没有血迹也没有淤痕,但已经死去多时了,处理得如此干净,想来是影卫的手笔。

    岳凌兮从门缝中看过去,屋檐的阴影下果然立着几名影卫,边上还有一辆华贵非凡的马车,巨大的窗格和夸张的羽毛缀饰都是西夷独有的风格,等走到近处,车轮上的徽记更是明晃晃地戳进了她眼底。

    银蛇?这不是拓跋家的徽记?

    岳凌兮扭头看向楚襄,目中尽是疑问,楚襄抱着她直接上了车,待车轮开始转动才沉声开口:“八王爷篡位,西夷变天了。”

    “什么?”

    岳凌兮猛然一惊,旋即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

    拓跋桀横行朝野多年,坐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而给予他这种权力和尊荣的人几个时辰之前刚被八王爷杀掉,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八王爷又怎能容忍他这种一手遮天的人继续活下去?

    他之前去了趟楚国王都,又从前线转了一圈,难免疏忽了朝中的情况,如今楚军步步紧逼,前线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利,他简直是焦头烂额,所以当八王爷的人马放火烧城之时他根本毫无防备,眼下才会乱成这个样子。

    如此一来,南灵城他肯定是待不下去了,一旦八王爷坐稳了皇位,对付他的招数只会更多,他只能暂时离开这里再图后事,而岳凌兮手里握着那么多楚国的机密,他若想东山再起必定少不了那些东西,所以肯定会抓她一起走,楚襄正是明白这一点才会临时改变计划,连夜带着岳凌兮撤离此地。

    城中那几条宽敞的大街是走不了了,已经挤满了士兵和百姓,小巷虽然能够通行,但是因为火势蔓延得很快,所以总有碎石瓦砾从两旁坠下,十分危险,流胤有时为了躲闪就难以控制转弯的幅度,以至于走平坦的石板路都比平时颠簸了不少,岳凌兮手伤未愈,自然备受折磨。

    楚襄揽过柔弱的娇躯,一手护在侧面,一手抹去她鬓边的汗,岳凌兮抬起头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摸着他的脸说:“你戴着这种面具,我好不习惯。”

    “别乱动。”楚襄小心翼翼地拿开她的手,握于掌心低声道,“出了城我们就要策马前行了,你忍耐一下,只要甩掉他们就安全了。”

    “嗯。”

    岳凌兮轻轻点头,眸光不经意掠过赤红一片的窗外,忽然想起了什么,刚要把面纱戴上,楚襄已经先一步从包袱里拿了出来,仔细蒙好她的脸,又用厚锦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以防夜里受了风。

    不久,马车在混乱之中抵达了南边的城门,不出意料,已经被重重封锁禁止任何人出入了,好在城里的士兵多半都去灭火□□了,这里守着的人并不多,仗着有钢锁铁门做屏障,甚至比其他守卫还要懒散一些。

    流胤驱车缓缓靠近,在横着的拒马枪前停了下来,然后大声喝道:“开门!”

    几名守卫见他是个生面孔,本欲上前将车和人一起扣下,可见到他这副凛然生威的模样不禁又泛起了嘀咕,最后,一个年纪较大的守卫走上前来问道:“你是何人?车里坐着的又是谁?现在全城戒严,谁都不能出去!”

    “放肆!”

    流胤面色骤冷,隐有发怒之兆,守卫竟被他的气势惊了一跳,刚要唤人过来,却见其他几名影卫手中的火把微微地晃了晃,恰好照亮了车轮上的徽记,他定睛看去,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拓跋家的马车!

    守卫惊讶之际,车厢内又传来了女子的声音,说的是当地的方言,娇如莺啼,凄凄切切,直教人听得耳根子都软了下去。

    “大人,北门已经被叛军攻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妾身死不足惜,只怕连累大人在此葬送了千秋伟业啊!”

    守卫一听这话,登时浑身发麻。

    难不成……这里头坐着的人是拓跋桀?

    他脑门上浮出了汗粒,还未来得及细想流胤已经欺上前来,一双黑锐的眸子紧紧地盯视着他,微带狠色,他顿时一凛,不由自主地让开了道,车门刚好在此时动了一下,像是有人要出来,他以为要遭到训斥了,连忙并拢双膝行了个军礼。

    “恭送大人!”

    他这一喊,远处不知内情的守卫都开始跟着行礼,然后迅速搬开了障碍物,又将钢锁拉起,看着他们慢慢地驶出了南灵城。

    成功了。

    脱离守卫的视线之后,骏马立刻开始狂奔,车内的岳凌兮从缝隙中看了眼逐渐远去的城墙,徐徐吐出一口浊气,然后回过头问道:“流胤何时也学会夷语了?”

    “他不会,我只教了他这两句。”

    楚襄淡淡地说完,岳凌兮霎时睁大了眸子。

    他真是太胡来了!如此铤而走险,若是被人看穿了可怎么办?

    楚襄瞥了岳凌兮一眼,见她小嘴微张,一副被他惊到失声的模样,顿时忍不住勾唇轻笑道:“相信你夫君。”

    “我当然相信你。”岳凌兮似乎没意识到他的用词,软软地偎进他怀里,轻叹一口气,“这世上恐怕不会有你失算的事。”

    “有。”楚襄低头看她,眸中情潮汹涌,“你就是。”

    岳凌兮愣了愣,旋即把脸埋进了他的胸膛,看似未作回应,却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勾住了他的手指,缱绻之情,绵绵无尽。

    楚襄展唇而笑。

    没过多久,马车进入了岔道,然后在一片树林外头停下来了,其余的影卫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会合之后立刻为他们换了马。楚襄小心翼翼地把岳凌兮托上了马背,然后跨坐在她背后,共乘一骑朝前方飞驰而去,后面的人也陆陆续续跟上了,到最后,黑黢黢的林荫道上就只剩下流胤和书凝二人。

    “我扶你上去。”

    流胤知道书凝会骑马,只是个头太小,不方便上马,南下江州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形都是他举着她上去,她插科打诨地逗他,身体接触那一瞬间的亲密也就这么过去了,两人皆没感觉到任何尴尬,可眼下他伸手去碰她,她却触电般地躲开了。

    “我……我自己来吧。”

    书凝眼中闪过一丝惊惶,又飞快地隐去了,流胤瞧得清清楚楚,再想靠近,她已经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马背,然后甩开鞭子就冲出去了,匆忙到有些慌张。

    流胤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中,半晌才紧紧地握了下马鞭,粗糙的螺旋纹路硌得他掌心微疼,追上去之后痛感也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直抵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