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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徐意山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人从牢房转移到了之前待过的禁室里。他的身下是铺着软垫的金雕檐拔步床,床边守着的是洛帝的贴身太监乐公公,不远处站着的是之前鞭打过他的聋哑人侍卫。

    “顾妃侍,在您昏迷的时候,太医已经来为您看过伤了。”乐公公低着头为“顾妃侍”倒水。

    徐意山挣扎着坐了起来,听着水流从青花茶壶中顺畅地倾泻而出的声音,竟觉得刺耳无比。他将手伸进自己的中衣里,摸了一手滑腻的药膏。他又在左胸口的鞭伤处使劲按了几下,才开口问:“哪个太医来过了?”

    “是李太医。”乐公公用双手将茶杯递过来。徐意山听到这答案,握紧了身侧的拳头,好一会儿才能松开。他看似平静地看着自己张开的五指,而后一掌将茶杯打翻,令其正好砸在榻边搁着的夜壶上,茶水飞溅,碎瓷满地。

    他冷笑道:“乐公公真会办事。”

    乐公公连连道歉,佝偻着背跪在地上去捡碎片。徐意山继续笑着说:“本君体谅你年纪大了,快起来吧。对了,你不是很擅长在聋哑人背后写字来传递消息吗?你让这个侍卫跪下来给我捡。”

    聋哑人侍卫明白他的意思后,果断跪了下来。在他十分迅速地将碎瓷片收拾干净之后,手上竟连一丝划伤都没有。徐意山见状,又对乐公公说:“你将茶水倒进夜壶里,让这个侍卫喝下去。”

    “这……连大人是皇上的御前侍卫,官至……”

    “别跟本君废话,快让他喝。”徐意山用眼神冷冷地威胁他。

    乐公公叹了口气,心道自己明明是皇上身边最信任的内监,却还要受眼前这阶下囚的气。但也没办法,谁让这“顾妃侍”这么特别呢?据他察言观色,虽然圣上才“惩罚”过了这顾妃侍,但态度始终暗昧不清,让他不敢稍有怠慢,唯恐有朝一日皇上和这姓顾的找他秋后算账。

    他想,眼前这人从前就不是省油的灯,更何况现在又得了张迷惑人心的脸呢?因此顾妃侍美则美矣,他却不敢多看一眼,生怕要了他的老命。

    连侍卫并不擅长读唇语。待他读懂了乐公公在自己背后写的字后,终于抬头往床那边看了一眼。徐意山瞬间便觉得自己似乎正被人用极冷漠的目光审视着,而且这眼神中竟蕴藏着一丝威慑之意。就在他感到有些奇怪的时候,这聋哑人侍卫已经快速地向他行完了礼,然后退出了房间。

    徐意山不知道自己此时该不该发作——洛帝这贴身侍卫着实让他摸不清深浅,不敢轻举妄动。就在这时,房间外面出现了不少人息,同时有一个面熟的小太监进来通报说皇上要到了。乐公公连忙跪了下来,双膝正好跪在还没彻底干完的地面上,水迹慢慢爬上了他年迈的膝盖。

    “听说你一醒来就在教训朕身边的人?”洛帝满脸不豫在桌边坐了下来,连乐公公递给他的茶盏都没有接。

    “是又如何?”徐意山看都没看他一眼。

    “你这是迁怒,”洛帝站了起来,“既无理又卑鄙的迁怒。看来昨天的笞刑尚未让你得到足够的教训。”

    “我就是迁怒。我倒想知道,你不仅锁住我那处,还要彻底毁了我,你心里到底有多害怕?”

    “朕会害怕?”洛帝笑了,“朕会怕你一个戴罪之人?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徐意山终于侧过脸看了他一眼,也笑道:“真正无理又卑鄙的人是你。出身高贵且满腹经纶,却偏偏要用最下作的手段残害他人。”

    没想到的是,这人明明只是普通地似笑非笑了一下,而且同时还口出恶言,却还是令洛帝惊艳了一把。这是他第一次见着这张脸上露出除了冷笑以外的笑容,仅是淡笑就能让人感到犹如冰消雪融,暖阳普照。他不禁想,若是能让这张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那该是多么令人愉悦的事情,定是比单纯收藏一副躯壳会有趣许多。

    但这也要花费更多的精力。

    洛帝忍不住走到床边,伸手抚上了他的唇角。徐意山被他制住了脑袋,没能躲得过去。洛帝的手背缓缓向下,来回轻抚着他白皙纤细的脖子,低声问:“你以前说过你心中有朕,都是真的么?”

    “那你也说过喜欢我,都是真的么?”

    “你回答朕的问题!”洛帝略微收紧了手指,脸上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害怕。徐意山微睁开眼,咬着牙道:“在我心里,戚家比你重要百倍。”

    “你口中可有一句真话?”

    “句句皆真。”

    “是你让朕不能再信你。”洛帝放开了他,“你之前为了获得更高的封位,处心积虑地欺骗朕。而今,你在朕心中不过是一个细作而已。”

    “你若是信我,便不会将我关在这里。而你若是真的曾将我当成亲近之人,便不会视我为细作。你只说我骗你,你又何尝没有骗我?”

    “朕只是……当‘顾思书’已经死了。你不是他,朕又何必对你心慈手软?”

    “不,”徐意山脸上露出了胜利者般的笑容,死死地盯着他:“我就是‘顾思书’,之前一直陪在你身边的是我,到死都是。”

    “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朕你真正的名字和身份。”洛帝一把抓住了他的前襟,将他从床上提起来了些许,冷冷道:“是真的最后一次机会。”

    徐意山沉思了片刻,在心里默默编好假名后,才说:“我姓许,叫许三。是戚家从小培养起来的细作。”

    洛帝听罢,冷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说:“很好,许三。朕接下来要带你去个地方,你可千万不要后悔今天曾说过的每一句话。”

    当徐意山看见聋哑人侍卫走进房间,蹲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十分抗拒地皱起了眉头。洛帝一边为他披衣一边道:“朕念你有伤在身,走不得路,让连逸背你去。”

    徐意山便只好伸手扒住了聋哑人侍卫的厚实肩膀,趴到了他宽阔的背上。他想,昨天这个叫连逸的侍卫奉命打伤了自己,今天这样给自己当坐骑也算是罪有应得了。自己今后就不再跟他还有乐公公一般见识了,毕竟洛帝才是伤他罪魁祸首。

    只见洛帝带着连侍卫还有“许三”来到了掌刑司的西苑,也就是之前徐意山受刑的地方。越是往里面走去,他就感到凉意阵阵,好像有一阵来自地狱的阴风从通道深处吹来,盘旋在阴暗的牢房之间。他控制不住地在侍卫的背上挣动起来,而洛帝却笑着对他说:

    “许三,别闹。”

    “到了。”一直走在前面的男人终于停了下来。徐意山主动从连逸的背上下来,强撑着往前走了几步。他隐约看见面前的监牢里关了个浑身赤/裸的人,瘦弱的身躯上伤痕密布,身/下的地面上有一滩已经干涸的血迹。但是因为披散着头发的关系,他看不见这个囚徒的脸,只在心里觉得这人跟自己一样惨。

    “你猜这人是谁?”洛帝扶着他的肩膀问。

    “不知道。”

    “朕帮你把门打开,你自己进去看看。”洛帝用哄小孩般的语气跟他说话,温柔得反常。

    栏杆上的铁链碰撞晃动着,最终滑落在了地上。徐意山拖着腿走向角落里的囚犯,身/下火辣辣的疼痛蚕食着他所剩不多的勇气。他刚想伸手撩起囚犯的头发,就看见后者微微耸动了一下肩膀,他便放下了手。

    “别怕,他的手筋和脚筋已经被连逸挑断了,伤不了你半分。”

    徐意山心中一沉,顿时觉得自己的手臂似有千钧之重。他回头看了那个聋哑人侍卫一眼,想从他脸上看到哪怕一丝一毫类似愧疚的表情,却毫无所获。他深吸一口气,一把掀开了遮挡在囚徒脸上的头发——

    “化雨……”

    “对,他就是一直跟在你身边的那个贴身小太监。他从前好像是吴启坤的人吧?不干不净,朕都不想看见他。但他对你可忠心得很,朕让连逸还有乐公公审他的时候,竟然一个字都不肯说。朕听乐公公说,就算是挑断了手筋和脚筋,他也没有掉眼泪,只有在被割断舌头和挖掉眼珠子的时候哭得不行。”

    “奴才见他死都不肯招供,索性就让他永远都不能说话了。对咱们阉人来说,一辈子都想赎回自己下面的宝贝,不然到了地下都是不完整的人,是要遭人耻笑的。这下好了,这小子除了要赎回自己的宝贝之外,还得想办法赎回自己的舌头和眼睛。”乐公公在一旁平静地补充道。

    “化雨……”徐意山只能不断地念他的名字,胸口闷疼得如同有人用重锤在不断地击打着。他看见化雨终于肯抬头“看”自己了,连忙用袖子去揩他脸上的眼泪和血迹,可是怎么都揩不干净,混在一起后倒像是从黑洞洞的眼眶中流出的血泪。

    “是我害了你,”他用单手抱住化雨的脑袋,将它按在自己胸前,低声说道:“是我无能!无能的人只会带给身边的人伤害。化雨,我现在不会为你而哭,但我会为你报仇。以此心为誓,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