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霙一边絮叨, 一边伸手,在方锦容肩头狠狠掐了一把。方锦容背部肌肉微微一颤, 看来这厮下手并不轻,但他却默默承受下来,也不调动修为抵挡, 只是趔趄一下身躯,离得庄霙稍稍远些。
韩绻见状眼角抽了两抽, 尔后想起庄霙适才的自恋自夸, 却又忍不住想笑,望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好一阵恍惚。他想昔年也是这几个人,搭伙组队共闯溟微境, 那时自己还是一张人憎鬼厌的僵尸脸,方锦容还是自己的师兄, 二凤也勉强能算得上的乖巧可爱的小师弟, 庄霙不但嫉妒覃云蔚的容貌,还总是和自己对着干,但紧要关头却又能同舟共济并肩拒敌。
往事犹自历历在目, 然而不过斗转星移几十载春秋, 众人之间比起当年却是生疏了不少, 当真是桑田沧海造化弄人。他转头凝望覃云蔚,还好有此人一直陪着自己, 并肩走过千山万水, 携手穿越后世上古, 始终真情不渝。
覃云蔚似是知他心中所思,一边驾驭飞舟,一边扯了他一只手过去,紧紧握在掌中。韩绻微微一笑,温声道:“应该快到那离开之处了吧。”
覃云蔚道:“快了,最多七天。”他一边驾驭凌云舫,一边以以灵识梭巡四周,觉出并无异常,便以传音之术缓缓道:“我怕大师兄重伤之下撑不住这条时空通道,因此还得加紧赶路,越快越好。”
韩绻忙道:“那我和你一起。”
覃云蔚有些担心的瞥他一眼:“你伤势也未痊愈,还是不要妄动,月焰加持给我即可。”
待最后将要赶到那处来时的谷口之时,深夜时分,方锦容却忽然急匆匆从船尾过来,询问两人可曾见到二凤。覃云蔚本来连着赶路,已经甚为疲惫,闻言顿时清醒过来,忙以灵识梭巡一周,凌云舫上果然已经没了二凤的气息。
覃云蔚蓦然起身,正要问他何时察觉了此事,庄霙已经随之而来,手中举着一封信,冷笑道:“他将信藏在舱室一处墙壁之中,若非我小心查询,却是找不到的。他还偷偷拿走了你的灵石,看来这小子蓄谋已久!”
方锦容脸色有些发白,随口道:“上古的灵石也带不回去,随他拿。”然而忽然悔悟过来,这二凤为何要拿走灵石?
他忙接了信来看,见纸上不过片言只语,二凤言道自己资质不好前途堪忧,所以不想再回转玉螺洲决定冒险留在上古,也许能寻到一丝飞升上界的机缘,若是有缘,数千万年之后,与诸人自可在上界相逢。
方锦容惊怒之下,手指微微发抖,一闪身去了船尾,以灵识一遍遍巡查这九野八荒,却哪里还有二凤的半丝气息。他喃喃道:“胡闹,胡闹!”什么要去寻找飞升上界的机缘,为何一定要在这上古找?
船头的三人都跟了过来,覃云蔚道:“那条通道有时日限制,少盟主若要去寻人,三日内必须折返回来,去聂前辈当日蹲坐的那块大石之处与我汇合,否者我们极有可能再也无法返回后世。这上古对我等合体修士而言,亦堪称必死之境。”
他此言亦是冒了极大风险,聂云葭在后世能将那条通道再撑几日,不过是他估算出来的,但见方锦容关心则乱的模样,还是一咬牙给了他三天时间。
方锦容看他一眼,忽然躬身为礼:“多谢覃师弟宽容以待,三日后若我不曾折返,你和韩绻自行离开即可。庄霙,随我去找人。”扯上一脸不情不愿的庄霙,化为流光投入茫茫夜色之中。
三日后,覃云蔚和韩绻蹲坐大石之上,眼见得四周雾霭沉沉夜色浓重,覃云蔚默默抬首看看韩绻,韩绻立知其意,安抚道:“再稍等等,他们一定会回来。二凤其实精怪得很,少盟主真不一定能找到他,况且庄霙并不想找,必定是阴阳怪气的各种拖后腿,最后势必把他给弄回来。”
他话犹未落,天际两道流光飞驰而来,在大石之前不远处徐徐落地,旋即化为两条人影,果然是庄霙紧紧扯着方锦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覃云蔚身前,毫不犹豫道:“走走走!这种鬼地方,本座一天都不想再留!”
覃云蔚瞥一眼方锦容,方锦容轻叹一声:“走吧。”
折返后世的时空通道出口处,正应对诸人离开上古那处山谷。众人环顾周遭,见山川虽隐隐有上古痕迹,风物却已迥异。方锦容一转首间,忽见身侧不远处聂云葭悄然而立,依旧是银色长袍,碧琉璃覆面,只身躯摇摇欲坠似有羸弱之态,覃云蔚见状忙上去扶了他。
方锦容不禁一惊,旋即猜出缘由,却又百般滋味难言,为着二凤执意留在上古,显然也有留下相陪聂云葭之意,结果却是阴差阳错与他时空永隔。
他并不知说什么好,只怔怔看着覃云蔚和韩绻把聂云葭扶到一侧,低声殷勤相询,聂云葭却语气轻松,似乎还带着隐隐笑意:“去上古打了一架,倒是收获颇丰,功法也完满许多。你们莫要担心我,修为等我回去闭关一阵子就可恢复。”他目光扫过不远处的方锦容和庄霙,忽然微微一滞,轻声问道:“怎么少了一个人?”
韩绻忙将二凤留在上古之事详细禀报,聂云葭听完,却是沉默半晌,末了终于道:“如此也好。”
他缓缓起身,接了覃云蔚递过来的九天星云图,又顺手塞给他一枚灵符,嘱咐道:“我恐是无法送你们过红尘万丈高了,你们也不用再去星燿宫看望我我。这灵符你拿着,自己穿过天堑回云天去吧。”
他是真的有些支撑不住,如此状况也并不敢在玉螺洲久留,简单交代几句后,身形一闪,化为星光随风而去。
覃云蔚目送他离去,正欲也带着韩绻离开,方锦容在他身后不远处忽然道:“覃师弟且留步,我想和韩绻说几句话。”
韩绻身形一顿,也只得驻足不前,覃云蔚随之驻步,听方锦容郑重道:“师弟,我知为着让二凤带你回玉螺洲之事,你心中对我十分不满。如今回思起来,当时虽然形势所迫,但也的确是我的不是,我不该罔顾你的意愿强行掳你回来,师兄对不起你,还请你看在师尊的面子上,原谅我的无礼之举。”
他如此软语温言地道歉,韩绻听着十分不惯,不禁有些尴尬,低声道:“这没什么,你不是也遵守承诺跟去了上古一趟?我这就随着小覃去云天圣域了,以后就......就各自保重吧。”
方锦容闻言微微一怔:“你是不打算再和我来往了?纵然你不愿再回玉螺洲长居,可是不来往......”
他看到覃云蔚不着痕迹把韩绻往身边兜了兜,想是怕自己居心不良,忙解释道:“师弟你且放心,有关打通域外通道之事,我决不会再麻烦你让你为难,我会另外设法。只是师尊他就守在这附近未曾离去,上次匆匆一晤,未及多谈,他心里一直惦记着你,你总得先去看看他吧。”
韩绻本是沉默以对,留一个意兴阑珊的背影给他,待听他提到潋山老祖,终于回身道:“我这就去,我也一直记挂着师尊。”
覃云蔚道:“既是韩绻师尊要见他,那我是他的伴侣,也只得厚颜同去。”他作为外域之人,不可能在此地久留,等见过潋山老祖后,自会顺势将韩绻再带回云天去。
方锦容见他戒备之意依旧甚浓,正想再解释一番,忽然手臂一紧,被庄霙掐住了,听他沉声道:“你给我过来,你看看你见了人家这奴颜卑骨的模样,少个师弟又能怎样?以后你们师门就你自己一家独大,岂不是更自由自在,再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方锦容道:“庄霙,你不要闹,我在和他们商讨正经事。”
庄霙道:“我怎么闹了,分明是你在闹。天天就你破事儿多,越是生得黑,越是破事儿多!害我三天两头跟这群歪瓜裂枣搅和在一起,简直倒胃口。”他一边唠叨,又忍不住动了手,在方锦容肩头狠狠一推。
方锦容被推得一个趔趄,却一声不出任他排揎,韩绻不禁怒目而视:“谁是歪瓜裂枣!你生得美又怎样,就可以随便动手打人?白长一个绣花枕头的壳子,那脸上是能出灵石还是能出法器?还是你以后打算青楼卖身靠脸吃饭?”
庄霙闻言目眦欲裂,撸起袖子就想扑过来动手,覃云蔚和方锦容同时身形一动,分别拦在两人身前,方锦容道:“师弟,他素性如此,你又不是不知,何必与他计较。”
韩绻见状不气反笑:“走走走,容哥你喜欢挨打那是你的事儿,谁耐烦和他多说!”
此时的桫椤海没了三头凶兽盘踞在此为非作歹,从前之风貌渐渐显现,虽然比不得潋山灵气充沛,但比之初始却是好上不少。诸人依旧乘坐凌云舫,一路赶去拜见潋山老祖,庄霙自去船尾气哼哼坐下,随手摸了一只小镜子出来照一照,忽然道:“我知道你们为何屡屡讥刺我,不过是嫉妒我长得比你们强些,所以各种打压我。”
他如此浮想联翩东拉西扯的,韩绻本是怒火填膺,闻言却险些笑出声来,方锦容无奈道:“你少说两句吧。”
庄霙逼问道:“我为什么要少说,我说错什么了?这儿一群人,哪一个比我生得好看?你说,究竟谁最好看?”
方锦容目光凝望前方,随口打发他:“你最好看。”
庄霙又不乐意了,接着纠缠不休:“你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又如何得知我最好看?我对你坦诚以待,你对我却如此不诚心,方锦容,活该你长得黑!”
方锦容道:“不用看,我知道你长什么样,我也知道我黑。”
潋山老祖一直在之前潋山诸人驻扎的那处山谷中等着方锦容和韩绻,待众人拜见之后,韩绻就直接禀明师尊要与覃云蔚回转云天之事。潋山老祖本打算留下他辅佐方锦容,但见他去意已决,老祖心中对这个小弟子甚为愧疚,也不好强迫于他,思前想后一番,终于忍痛放人,又嘱咐他以后常回来看看。
韩绻自是应承下来,但潋山老祖作为渡劫后期修士,在人界停留的时日并不会过长,所以究竟还能回来几次,且待以后再说。
抛开玉螺洲这一团冗杂事务,两人不免归心似箭,但才进入魔域不久,就听到消息传来,潋山六合盟的天终于变了,程驿程澂父子被关押入后山禁地监/禁终身,方锦容任下一任六合盟盟主,副盟主依旧设置两位,由恽穹川和澹台颂担任。庄霙厚颜自封为潋山之友,盘踞在潋山一处山谷中,耀武扬威做起了谷主。
最让人震惊的八卦还有一宗,曹若耶在韩绻等人去上古之后,就回转了潋山,直接提出要与徐琅瑜和离。这一对冤家吵闹了这么多年,众人本以为徐琅瑜会欢天喜地应诺下来,结果徐琅瑜一愣之后,反倒抱了曹娘子的大腿痛哭流涕苦苦哀求,言道以后自己一定痛改前非再不出去拈花惹草。
曹若耶经过檀香曳那一番当头痛骂,大约是真的被彻底点醒,她毫不犹豫一脚踹开徐琅瑜,硬逼着他与自己和离了。恽穹川怕师姐心软吃亏,随后跟了来,见状又快刀斩乱麻地将徐家的天蓬门一并剔出了六合盟,让他们自生自灭去,且指着徐琅瑜的鼻尖严词警告:“老子忍你很久了!我师姐好好一个元婴修士,跟你这不成器的东西混在一起这么多年,你却半点自知之明也无,以后你不准再来缠!敢再踏进我遐迩峰山门半步,我去借了容哥的苍狱剑来砍断你的腿,进哪只砍哪只!我不要你的命,就砍你的腿。”
世人皆知那苍狱神剑若是砍掉了人身上的某一部分,既接不上旧的也长不新的来,下场十分悲惨。
于是从此后,遐迩峰的山门外,那个英俊中年徐门主时不时幽魂般转来转去,口中喃喃自语:“娘子,你怎么就忽然翻脸了?我以后都改了,都改了还不成?”却果然不敢再踏入山门半步。
徐琅瑜一半是自愿而来,一半是被天蓬门的长老逼着来的,天蓬门自被六合盟舍弃后,在玉螺洲修行界之地位一落千丈,越过越艰难,他思及往日花天酒地的好日子,捶胸顿足追悔莫及,然而,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有那过路的修士看到,不免背地里指指点点:“看吧,这就是花心薄幸的下场,活该!”
韩绻闻听此讯道:“从前我为了曹娘子,,去打塌了天蓬门的山门,她还不情愿,说他俩夫妻不和都是因为我太冲动的缘故,如今可总算是想开了。”他忽然想起一事,伸手挠挠额角,疑惑道:“只是阿川为何要去砍他的腿?难道不是哪里犯了错,就砍哪里?”
覃云蔚一时尚未悔悟,待想了想,才一脸深思之色地点点头:“你的话很有道理。是否要回去提点他一番?”
韩绻道:“我才不回去,我其实以后......也不想再去了。”
覃云蔚道:“不去就不去。你若是在天京呆得闷了,我就和你四处转转,大师兄那里也可以去,甚至千碣沧海万黛荒川都可以去看看,可以让华鸾带着我们一起去。”
韩绻笑道:“是吗?那是不是还能再捡个灵宠回来?小鱼儿虽好,可是要等到飞升上界了才能相逢,可今生也不知是否有飞升的机会。”
覃云蔚闻言,郑重承诺道:“只要我有,你就有。我若有幸修炼至渡劫期,我会等着你一起飞升上界。若是你无法渡劫,那我就在人界一直陪着你,我们要一直在一起才好。”
韩绻半晌无语,良久后才轻轻嗯了一声。他想我们要一直在一起,一起去翡翠湖畔的圣凰楼上吃酒,去千碣沧海的朗朗月色下观潮,去万黛荒川上看各种妖兽灵兽,甚至还可以去尘世中走一遭,看遍红尘中的风花雪月,做一场繁华富丽的人间美梦。
长风浩浩,自天际奔涌而来,吹得船头二人衣袂凌然,韩绻偷眼看看覃云蔚俊美无俦的侧脸,越看越是喜欢,只觉得心满意足,此生再无他求。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