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丸啊……我对这个名字是有一点印象。”髭切说, “不过我经常会忘记,所以你最好经常提醒我一下哦。”
“是!”膝丸兴奋地说, “关于这一点,我有好好地准备!”
“准备?”髭切有些茫然, 但直觉告诉他,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下一秒,膝丸便拉起髭切的手,将他带到了本丸最醒目的一面墙前。然后, 他指着上面用502贴得整整齐齐的小纸条,笑道:“兄长你看!这是我特地为你准备的!我在本丸很多显眼的地方都贴上了我的名字。只要你随时抬起头, 都可以看到哦!”
“这样, 你就不会忘记我了。”
“哦呀, 这还真是令人吃惊呢。”髭切小小地感叹了一句,神情却没有太大的变化。
“……兄长你不喜欢吗?”膝丸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了一句。
髭切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你这样做,我们新的主人不会说什么吗?”
“她很纵容我们的!”说到这里,膝丸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他还把两颗小小的虎牙露了出来,任何一个人看到他这副模样, 都能明白他对现任主人有多喜欢。
“是吗?”髭切淡淡地笑着,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笑意根本不达眼, 甚至还有一点淡淡的寒意。
“嗯嗯。”膝丸点点头。
见一向漠然的兄长难得对审神者生出了几分兴趣, 他自是更加卖力, 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对方的好,“她是持有我的所有主人之中,待我最好的主人了。会激动的给我一个拥抱,会温柔地摸摸我的头。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会尽可能地支持我,给我加油打气。就算是当年的义经公,也没有对我这么上心过呢……”
不知道是那句话触动到了髭切,他别过脸,不再看膝丸灿烂的笑容,转而开口道:“我累了。带我去休息吧。”
刚刚还在滔滔不绝的膝丸一下子沉默了下来。像是一只被人抛弃了的小狗,可怜巴巴地摇着尾巴,怯怯地说:“是我又惹你生气了吗?”
看到他这个样子,髭切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伸手揉了揉他的头,淡淡地说了一句:“别乱想。”
“那我带你回房间吧。”膝丸说。
髭切微微点头,跟着膝丸走向了房间。
“马上快到用晚餐的时间了,兄长你可以先睡一下,等下我会来叫你用餐。你要是不想出来用餐的话,告诉我,我会把晚餐给你送进来的。”
“嗯。”髭切点头。
膝丸打开房间门,对髭切说:“兄长,请进来吧。”
髭切向前迈了一步,看着站在一旁毫无动静的膝丸,好奇地问:“你不一起进来吗?”
膝丸的表情一时间变得很微妙。
他尴尬地笑了几声,推脱道:“我同鹤丸先生约定了去演练场训练的事情,就不打扰兄长你休息了。”
说罢,膝丸就一溜烟地跑了。
虽然髭切看得出,膝丸这副模样明显是有心事,不过他也没心情去深究,转而直接进入了房间。
毕竟,现在的他也有一点不高兴。
不高兴的原因自然是因为他那个傻弟弟。当初就是因为天真单纯,所以被源为义送给其他人的时候,才会半点怨言都没有。
哪怕,这个所谓的‘其他人’不过是源为义的女婿熊野别当。
而他则被源为义传给了他的儿子源义朝,再从源义朝的手上辗转到他的儿子源赖朝那里,从此,与后来被熊野别当送给源义经的膝丸走上了一条渐行渐远、兄弟反目的路。
主人对刀剑的影响有多大,从他波澜起伏的一生就能看出来。他在源为义的手上看他砍了自己的朋友、弟弟,到源义朝的手上又看着他砍了自己的叔父和父亲,以至于到了源赖朝的手里的时候,已经变得麻木不仁了。
源家人的野心总是比淡薄的血脉更加重要,兄弟反目,屠杀血亲,似乎是他们注定会走上的一条通往权利顶端的必经之路。所以,在见过他们身上最透彻的恶后,髭切便已经对主人这种东西失望到了极点。
他开始不止一次地担心,不止一次地思考,倘若有一天,要他和膝丸争锋相对的时候,他应该怎么做。
这是一个无解的局。
因为,身为器物的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能做的,就是不停地说服自己去漠视,去淡忘,永远不要想起心底深处那张深深挂念的容颜。
仿佛这样,就能连同无法割舍的血脉一同遗忘,等反目那天,亲手斩断对方的时候,心就不会痛了。
在日复一日的自我灌输下,髭切做到了,他成功地忘记了那个人的名字,那个人的眼眸,甚至是那个人身上的气味。可来自血脉深处的吸引力,却永远没有办法从身体中抽离出来。哪怕只是战场上遥遥对望的一眼,也会让他的心忍不住为之颤抖。
他学会了主人源赖朝身上的冷漠,却学不会那种骨子里透漏的冷血。当源赖朝终于如愿把义经逼向了自刎的结局后。于是,膝丸重新回到了他的手里,本以为永远不会再见的兄弟两人重逢了。
重逢的那天,髭切一直惶惑不安。他不知道自己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应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这个弟弟,更不知道对方会怎么对待他。
源赖朝毕竟杀死了源义经,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髭切设想了很多可能出现的画面,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料到,他这个傻弟弟和过去一模一样,没有任何的变化。
他甚至不纠结源义经的死,还是一口一个“兄长”跟在自己的屁股后面叫着自己,好像他们之间从没发生过任何事情。
对此,髭切既欣喜,却又有着深深的不安。
因为他很清楚,只要他们还待在源家,只要他们还是源家珍宝,就始终无法逃离兄弟反目的结局。
他承受不了再一次失去膝丸的痛苦,也无法想象遇人不淑的膝丸有一天会变成自己认不出来的陌生模样。没有勇气面对这一切的他,最后只能选择了逃避。
这一逃,就是一辈子。
后来,源赖朝的老丈人北条时政把膝丸赠与了赠我兄弟。这对兄弟的父亲被后来支持源赖朝的宠臣工藤佑误杀,故而一直怀有复仇的心思。
在源赖朝四十七岁,举办狩猎盛宴的那年,赠我兄弟找到机会刺杀了工藤佑,但在刺杀源赖朝的时候被人发现。最终,兄长被当场杀死,弟弟被次日斩首。
彼时,手执膝丸的赠我兄弟与持有髭切的源赖朝再一次站到了对立面。
“看来,我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赢过兄长呢。可纵使这样,我还是很高兴呢。”那是膝丸最后说的话。
髭切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直至对方熟悉的模样渐渐在他的脑海中模糊,再也分辨不出来。
此后漫长的时光中,他们犹如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再也不见。
记忆到此戛然而止,髭切长长地叹了一声。
这些事情,他不是记不得,而是不愿记起。
就像膝丸之于他,也不是记不得,而是不愿承认这个弟弟的存在。
只有这样,他才能问心无愧地继续活着。
也只有这样,他才能麻木不仁地面对那份自己深深渴望却又注定无法回应的感情。
他和膝丸不一样,和那个傻弟弟不一样。他的主人把自己身上所有阴暗的感情巨大的野心注入了他的体内,把他作为刀剑的一生改变得翻天覆地,也注定了他此生永远无法逃离源氏的牢笼。
而膝丸,他经历的主人,都是积极而阳光的。哪怕很弱小,哪怕很天真,却始终相信着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美好,并为之努力。也因此,他的一生充满着阳光,有着用之不竭的无畏无惧的勇气,看得开,也放得下。
以至时至今日,膝丸还会被新主人给予的一点点温暖打动,把自己的笑容与真心全部献上。
他很羡慕。
羡慕膝丸无所畏惧,更羡慕新的主人能够得到膝丸满满的爱。
那是他触碰不到的。
就像光与暗,永远对立的两个面,有可能交集吗?
髭切摇摇头,走进了房间。
既然不可能,又何必给对方留下渺茫的幻想?不再计较过往,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大退让了。
等下就把话和膝丸说清楚吧。
这么想着,髭切抬起头。
在看清楚整个房间贴满的小纸条后,他怔在了原地。
满满的,全是膝丸的名字。
用他自己写的,也有许多陌生的笔迹,但传达的心意都是一样的——不想被忘记,不想被轻易放弃。
“只要你随时抬起头,都可以看到哦!”
“这样,你就不会忘记我了。”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膝丸的声音,甚至还能勾勒出他淡淡微笑的脸。
终归是记得的,终归是早就深深刻进灵魂的,伴随着不停歇的梦一遍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重现。只是因为害怕梦终不过是一场空,所以才会在梦醒时分将所有的记忆强制清空。
可那份爱意却早就伴随着血液,融成了割舍不断的血脉。它牵髭切你的手,带着他向前,翻过万水千山,在重逢的时候勾上彼此的手指,宛若红线一样,早在最初相遇的时候,就已注定,解不脱,逃不掉。
那些刻意的遗忘,那些刻意的保持距离,似乎在这一瞬变得无足轻重。
髭切轻轻地撕下了一张膝丸亲手写的小纸条,翻过来,毫不意外地发现了一行小小的字。
最爱你了。
他轻笑一声,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
看来,傻的人是自己啊。
如果光和暗注定没有办法在一起的话,就让光足够地亮,直到把暗的那一块也被照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