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亦沿着一排矮冬青, 磨磨蹭蹭走向园林深处。
赵将军下榻的这座宾馆,常年出现在新闻联播之中,是一号首长接待国宾的所在。听起来十分唬人,其实真走进来, 不过常见的京腔京调,外立面是浓墨重彩的明清形制,内瓤则是常见的苏联风格, 朴实端重, 严肃冷寂,让赵亦想起她童年时的家。
不是一个很好的联想, 让她出师未捷就先紧张了起来。
于是,当赵亦敲开房门,看到端坐在布沙发上喝茶看报纸的赵将军,她的手不可避免地开始颤抖——根据柏钧研的指示,接下来她要用这只手扯住她爸的衣袖, 通过撒娇的方式, 哄他去和未来的女婿一起去看电影。
这种行为在赵亦看来不仅仅是撒娇。
简直是自杀式撒娇。
来之前, 柏钧研一遍遍给赵亦洗脑, 告诉她,像她这么可爱的小姑娘, 只要撅个嘴,跺个脚, 想要天上的星星都会有人给她摘下来。赵亦想象了一下自己噘嘴跺脚的样子, 觉得自己确实很需要一颗星星——以每小时上万公里的时速向她撞击, 好阻止这场可怕的羞耻play。
可惜,是夜云淡风轻,她站在他爸面前,迟迟没有等来这颗救命的小行星。
赵将军一脸疑惑,瞪着黏在门口不挪步的女儿。
她看起来很奇怪。
赵将军从来没有见过赵亦穿这么愚蠢的衣服:白色摇粒绒帽衫,视觉上十分膨胀,让她看起来像只雪白的毛绒玩具,帽兜上还缝了两只长耳朵,配上她冻得通红的鼻头,活脱脱一只傻兔子。
模样也很陌生,大约是胖了,粉嘟嘟的脸,好像一下小了好多岁,让他想起她小时候——很小的时候,还不会说话,因此也不会惹他生气。赵亦曾经是个很省事的宝宝,饿狠了才会哭两声,抱上奶瓶立刻就乖了,好像知道自己不太招大人待见,于是总是努力地咧着嘴,露出可爱的乳牙,热忱地朝人笑。
天性宽和,像她妈妈,却被养成了古怪冷僻的性子。
究竟还是他的错。
赵将军这样想着,脸渐渐沉下。赵亦正在酝酿要如何发动自杀式撒娇,看到她爸黑如锅底的脸,胸中立刻奏响了退堂鼓……
【说你冷。】这时,无线耳机中传来场外指导的声音。
“我冷。”赵亦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赵将军又仔细看她一眼,才发现这衣服其实并不保暖,外面怎么也有零度,难怪冻得鼻尖通红。
“冷你不知道多穿点!这么大的人,生活自理能力都没有,再有能力都是假的!”
好,两句话没说完,已经开始吹胡子瞪眼。要在往常赵亦肯定缩了,今天却有场外评论音轨,语带笑意在耳机中点评:【用这么别扭的语气来表达关心,宝贝,你爸跟你真挺像的。】
这是在关心她吗?赵亦迟疑,这时下一个指令已经来了,她硬着头皮照着耳机中教她的学:“这衣服好看。要风度不要温度。而且,我就是什么都不会。”
【嘛,少了一个嘛,每一句结尾都要加一个嘛。】
赵亦闭了闭眼:“……就是什么都不会嘛!”
赵将军愣愣看着女儿,怀疑她是不是被撞克了。就算在最爱美的青春期,这娃也没考虑过衣服好不好看的问题,以至于他经常忘了自家养的是个闺女。至于承认自己还有不会的事,这就更稀奇了……
“你不会什么……?”赵将军问。
“不会生活嘛。不会做饭嘛。经常饿肚子嘛。一个人在国外,半夜饿醒了,只能饿着嘛。”
【……也不用每一句结尾都加嘛……不过这个话题选得很好,继续。】
赵将军瞪着眼,情不自禁去寻觅赵亦脚下的影子——是有影子的,不是妖怪变的,可是为什么这么陌生,以至于心里也涌起陌生感,是一种既软且酸的滋味。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听女儿讲起她独自在外的生活——以前也讲,但都是“很好,一切都好,拿了多少奖,发了多少论文”,好像在进行成果汇报会,十分“讲政治”,像这样“讲生活”的时刻,几乎从未有过。
“我、我是一个生活白痴,不会做饭,不懂照顾人,不会寒暄,连梳头发都不会的……”
赵亦红着脸,柏钧研说一句,她跟着念一句。头发她确实不会梳,今天这个光洁漂亮的马尾巴还是出自柏钧研之手,但是坦陈自己有弱点,尤其是在她爸面前,这是一个全新的课题。她一直担心被爸爸嫌弃……
“不会就学!”爸爸果然瞪她了。
“没时间嘛……”赵亦低下头,“我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工作和学习,因为担心让您不满意……可是您从来都不满意……有时候真的好累啊……很想哭,又不敢哭,从小我就知道,哭了是会挨打的……”
柏钧研在耳机里,慢慢诱导她的情绪,引导她回忆童年,敞开内心,就像导演在引导演员演哭戏……她明知道他的目的,但说着说着,鼻子真的酸了。
“爸爸,其实我也很辛苦的,我没看起来那么光棍,有时候还非常软弱,所以去年我逃避了一段时间,因为遇到了很糟糕的事,但我不敢对您说:我把事业搞砸了,人生也搞砸了,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赵亦吸了吸鼻子。
“但是,那时候,好想有人可以说说话,好需要安慰啊……”
哭了……
赵将军呆呆看着女儿,她有多少年没在他面前哭过了,好像从懂事以后就再没有过。现在她哭了,软软一小团,肩膀轻轻颤,红的眼皮,红的鼻子,就像那种他一贯避之不及的“你要是不管我我立刻就会死掉”的小动物。
她妈妈也是这样的……动不动就哭一鼻子,需要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对待。他已经很小心了,但还是没有保护好她,医生说她身体很弱,不适合怀孕,她不肯听,他便由着她了,结果呢……
“你别哭了!”赵将军粗着嗓子喝止。
可是赵亦呢,已经不是他认识的那个赵亦了,有人把她惯出小脾气来了。她的脸皮也比以前厚得多,因为有人总是不停地挑战她的羞耻心——当街吻她,当众表白,在无数个隐秘的深夜迫着她慢慢打开身体,打开灵魂,打开一切,迫着她哭着承认自己内心的渴求,关于他,关于生命,关于一切。
她学会了直面自己。
小脾气加厚脸皮,这样的赵亦已经所向披靡。
“为什么不能哭!”赵亦用手背擦脸,往前迈了一步,“我伤心了,爸爸,人在伤心的时候就会哭。”
赵将军后退了一步。
可怕,赵亦在哭。还说她伤心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有点手忙脚乱了。
“人在伤心的时候,还需要安慰。我需要安慰。”
赵亦一步步走到他爸面前,吓得他一屁股坐回了沙发。接下来,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只哭红了眼睛的小兔子,伸手抱住了他的胳膊,把脸埋在他的膝盖上,彻底地,奔放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引线已经拉响,炸.弹已经引爆,赵亦成功地发动了自杀式撒娇。她想,不管了,崩人设就崩人设吧,失望就失望吧,她憋了这么多年,总算放了个大招。她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先哭出来再说。
“爸爸,不是我的错……我已经很努力了……呜……”
“我讨厌搞科研……呜……拍电影有意思多了……”
“别给我介绍对象了……我除了柏哥哥谁都不要呜呜呜呜呜……”
“你都没去看过我拍的电影,拍的可好了,为什么不去看啊,呜呜呜……可好了……”
崩裂。
赵将军的表情、心态、心里堡垒……全部崩裂了。
“你,你,你别哭了!”他推了推那颗哭得满头大汗的小脑袋。
“你老子从来不看电影!”他粗声粗气,扯了条毛巾擦她的脸,手却是轻的。
“再哭要挨揍了啊赵亦。”他举起巴掌,看着趴在膝盖上一团雪白,无论如何落不下手。
“行了,我去看,我去,一口歇了赵亦!”
一口歇。很小的时候,赵亦还会当着他爸哭的时候,时常听到这个指令。别人爸妈还会“数三下”,赵将军从来要求“一口歇”,不歇会有惨痛教训,于是,巴普洛夫的赵亦一口歇了。
歇完她才意识到,自己活下来了,she survived,抱着她爸的腿,完全小狗样,没有被踢飞,没有挨揍,没有被嫌弃,甚至还有人给擦脸,并一举达成了目标。
Mission Accomplished.
【我没猜错吧赵亦,咱爸现在的身体语言,是不是很僵硬?他比你紧张多了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