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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愉旅程结束于一则来电。

    接完电话, 柏钧研在门外站了很久, 高纬度国家天空矮垂,地平线空旷如同月球表面,无论往哪个方向看,看到的都是天地尽头。

    进屋时他浑身凉透。

    赵亦近来情商见长, 很快发现柏钧研情绪欠佳, 走过去握住他冰凉的手, 被他默默抓上膝盖,撸猫似地揉了半天头发。

    “找到了, 从机场把你绑走的人。”

    他声调低沉, 赵亦嗯了一声,下巴搁在他的肩膀,安静等待下文。

    “你丢的手机,在那个人身上,通过手机定位找到了。记不记得之前在竖街镇, 有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入室栽赃?是同一个人, 叫张明,是个惯偷。”

    “他为什么绑我?”

    “向方玉隆邀功。他认为, 你借方玉隆的名头在外行骗, 因此才惹上林倩迪, 闹出栽赃一事。现在你又和我在一起,方玉隆对我不满很久, 早想给我点颜色……这样一件礼物, 一定会受到欢迎。”

    “他怎么知道方玉隆的心思?”

    “他当然不知道。”柏钧研声音冰冷, “一个小毛贼,既没有胆量,也没有人脉,受害者的手机一直放在身上,可见也没有什么头脑,忽然铤而走险,想出一条飞黄腾达的路,必然是因为有人给他指了这样一条路。

    赵亦想问,终究没问,她大概猜得到是谁。

    很聪明的手法。借刀杀人,兵不血刃,什么都不用做,只需提供信息,动动嘴皮,便可轻松除掉眼中钉——就算真的闹出不可收拾的后果,接受法律惩处的也另有其人。

    “对不起,”柏钧研深深叹息,“是我的错。”

    “怎么会……”

    “姑息养奸。早点切断,你就不会涉险。”

    “要切断吗?”

    “要。”

    柏钧研态度坚决,赵亦反倒犹豫:“去年摇滚天王和恩师决裂,引发舆论抨击。上个月周亚安和一手发掘他的导演闹掰,被指忘恩负义。你不应该轻举妄动,更不应该把一个强力的盟友,赶到自己的对立面。”

    赵亦冷静分析,立足点全然是他,完全不考虑自身得失。一个瓷白的小人,长得像个娇气包,却被养育成一名战士,柏钧研心里发软,亲吻她的额角。

    “我不能拿你冒险。”

    邹燕坐在会议室背光的位置,日光给她镀上一圈金边,无冕女皇的姿态。

    她在等柏钧研前来签约。

    每隔三年,柏钧研会与联合传媒续约一次,其他艺人如候鸟来去,唯独他坚守不移,公司给他丰厚报酬和股权激励是一方面,更多是因为他重情讲义,再怎么可观的转会费都挖不走这棵摇钱树。

    他守时,自律,管理难度极低,除了不肯咬她撒出去的粉红诱饵,几乎没有缺点。

    邹燕一手托腮,一手敲打桌面,卸掉深艳的蔻丹,十根手指头干干净净。这次她素面无妆,梳利落马尾,穿得像刚入公司不久的普通女职员——像十年前他们刚认识时的模样,她爬上建筑工地去找他,给他带一杯亲手鲜榨的果汁。

    柏钧研推门进来,看到这样一个邹燕,不由有些晃神。

    邹燕对他笑,将合同推到他面前,完全拉家常的口吻:“度假愉快吗?”

    柏钧研沉默,半晌,将合同面朝下扣在桌上:“如果你把一半的精力用来发掘新人,公司运营会比现在好很多。”

    邹燕收敛了笑容。

    “最近我经常想,古人说得对,一命二运三风水,一个人的人生如何,完全由命运决定。假如那天我晚到了一步,赵亦有什么闪失,我难保不会做出什么丧失理智之事。如今我只能坐在铁栏背后,而不是好端端与你讲话——也许我一看见你的脸,就会把它撕成碎片。”

    柏钧研半低着头,略长的刘海盖住他的眼睛,声调平平,甚至说得上消沉,却给人一种无比锋锐的感觉。他这些年收敛许多,令邹燕以为他被驯化,便一步步试探他的底线,直到一脚踏空。

    “我什么都没做。”她低声辩驳。

    “你确实什么都没做,我始终找不出确凿的证据,证明你做了什么。感谢你找得那些代理人,他们都非常谨慎,你一定付了大价钱。”

    “钧钧,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邹燕一脸恳切,她不化妆,眉色浅淡,便有一种少女式的无辜。柏钧研定定看她——眼睛是心灵的窗口,这句话不过是个修辞,从眼睛是看不进人心的。

    “到此为止吧。”他扣上签字笔扔在桌上,“我为你赚的钱,最后用来伤害我爱的人,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不会允许它存在。”

    ……

    明星解约如今十分常见,何况这是期满未续,而非撕毁合约。

    然而邹燕岂是省油的灯,一旦发现挽回无望,立刻全方位施加舆论压力,新闻标题整齐划一,句句指向柏钧研忘恩负义。

    “通常在这种情况下,艺人有三张牌可以打。同情牌,控诉原公司亏待自己。金钱牌,匡算自己在役期间给公司赚了多少钱。梦想牌,表示与原公司理念不合,希望更好地追逐演艺梦……你要打哪张?”

    赵亦经大量的案例学习,总结了危机应对的常用模式,一副马上要开讲ppt的模样。但她穿法兰绒睡衣,白绒绒如同一只小萌兔,就严重破坏了现场的学术氛围。

    “不用理会。”大灰狼合上笔记本电脑,将小白兔整个扛上肩膀,“困不困?今晚早点睡。”

    那夜之后,向来欲念淡薄的男人突然打开了魔盒,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从精力到花样都叫人招架不住。他说早点睡……意思就是今晚不用睡。

    赵亦头皮发麻,挣扎着要下地,闹了半晌,忽有访客敲门。

    夜半来客。

    大多不会因为赏心乐事,却没想到这般触目惊心——颜忱书穿一件半浸透的衣服,隔老远闻得见血腥气,赵亦冲过去要扯他的拉链,被柏钧研赶开,看都不准她多看一眼,亲自将少年拖去卫生间冲洗。

    折腾了半天,勉强恢复人形。

    脸上青淤连着血肿,一只眼睛几乎睁不开。这回应该算是失了手,方玉隆玩得野,但一般很少留下外在形迹,何况颜忱书最近走娱乐明星路线,好几个节目同时在录制,脸弄成这样,公关得想好多理由来掩饰。

    颜忱书自始至终不开腔,原本清澈的双眼光彩全无。赵亦帮他上药,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让少年更加封闭。柏钧研想了想,将颜忱书带去书房,嘱咐赵亦自己先睡:

    “你在这里,他什么都不会说。”

    “为什么?”

    “没有人希望在喜欢的女孩子面前丢脸。”

    “……”

    柏钧研本身也当过中二少年,还养大了一个至今没有脱离中二期的少年,很是明白颜忱书的心理。他让少年坐在沙发正中,自己坐在对面,完全对等的姿态,又给他倒了半杯威士忌,添加冰块,再取雪茄盒递到他面前,仿佛他是这间会客室的常客,一名成熟男性,而不是半夜逃来求助的小孩。

    听着冰块撞击杯壁的声音,少年渐渐平静下来。

    “我接下来,会新成立一家公司。目前有投资人,有导演和制片,有经纪团队,也有新物色的艺人,但像你这样咖位的新生代,一个也没有。”柏钧研不问他的来意,直接说自己的意图。

    “我这些年,积攒了不错的人脉。公司运作层面,也有既懂得资本动向也知道电影制作的人才——我是说你毛毛姐。公司新成立,根基尚浅,可能没什么吸引力,但我们热忱期待你的加盟,如果你信任我们的能力,我会请法务给你寄一份合同,开出的条件应该能让你满意。”

    柏钧研声音温和,完全将气氛扭转成是他自己有求于人。颜忱书愣愣看着手边的酒,猛灌了一口,长出一口气,终于开始说话。

    “姓方的是个疯子,而且越来越疯狂。最近他处处不顺,回来就找我撒气,有时候我想真跟他同归于尽,想想我爸的病,还是算了,我要是出了事,不能再赚钱,他就只能等死。”

    “能想办法离开么?合约什么时候到期?”

    “跟合约无关的,法律约束对他来说从来就没有意义。他用的是其他方法。比如,录像。他的地盘,到处都是针孔摄像机,录下那些不堪入目的场景,便是无价之宝,可以给他换取一切想要的东西。”

    “勒索?”

    “威胁,勒索,仙人跳,都是他的杀手锏。从艺人到官员,很多都身不由己,所以他可以黑白通吃。我不敢跟他决裂,因为我和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有录像资料留存,实时传输云端,多重备份。”

    “……嗯,于你形象有损。”

    “不是形象的问题!”少年猛抬头,一脸破釜沉舟,“我的形象,不过是用来赚钱的工具。如果有其他方法赚钱,我会选择立刻将他告上法庭!”

    柏钧研沉吟。

    “你不介意世人的眼光?背后的闲话?”

    “现在就没有闲话了么?”颜忱书惨笑,“我宁可玉石俱焚,也不想一辈子受制于人。”

    “如果你真这么做,将会彻底失去精心打造的阳光形象,度过很长一段时间低谷期,还有可能永远淡出演艺圈。”

    颜忱书揪住头发:“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特么能怎么办?我爸在医院,一周就要花掉十万……”

    “如果不考虑赚钱的问题,你打算怎么做?”

    “我有证据。除了我自己,还有其他人被拍照、录像勒索的证据。还有他做的那些不干不净的生意……”少年目光炯然,被复仇的火焰点亮,“我一直偷偷搜集和保留证据,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要将他亲手送进监狱。”

    冰块在琥珀色的酒液中沉浮,像命运中沉浮的人们。柏钧研沉默许久,决断道:

    “我愿意签下你,无论你的星途是否能够继续。我可以担负你父亲今后全部的治疗费用,写入合同。如果你真的想告方玉隆,我可以解决你在金钱上的一切后顾之忧。”

    颜忱书完全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慷慨的一个提议,他努力睁大伤肿的眼,期待而迷惑:“我爸那病……就是个无底洞……会很费钱……”

    “身外之物,”柏钧研淡淡抿下一口烈酒,“不如快意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