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管,阿娘,你以后一定要时常入宫来,你就算不想见我,也得见燕子呀!”燕仪拉起了何芳儿的手说。
平阳掩了嘴笑道:“二嫂这话错了,老八如今已封王分府出宫去了,燕子又还能在皇宫里待多久?到时候亲家母去王府,可比进宫里便宜得多,只怕二嫂在亲娘这里也要失宠了。”
这话一出,大家都笑了起来。
何芳儿笑道:“主子娘娘日后只要能在皇上面前圣宠不衰就好,我这糟老婆子的宠,还有什么好争的?”
燕子吐了吐舌头,说:“从小阿娘就最宠姐姐,不那么宠我,如今也总该风水轮流转一下,多宠宠我了。”
这时候,梳头的福气嬷嬷给燕仪梳好了如意高缳髻,跟着笑道:“主子娘娘的额发生得圆润,是顶顶有福气的模样,皇上必定长长久久地宠着娘娘。”
何芳儿从袖子里摸出两锭金子,塞到福气嬷嬷的手里,说:“承嬷嬷吉言了。”
福气嬷嬷收了喜钱,又拿起梳子,在燕仪的发尾再梳了几下,每梳一下,都高唱两句:
“一梳梳到头,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福气嬷嬷一唱完祝词,众人包括何芳儿都下拜,口中道:“恭喜主子娘娘!”
燕仪连忙就要去扶娘亲,被平阳一把按住,说:“二嫂虽有孝心不愿让你娘亲来跪你,可你要晓得,今日之后,你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这天底下除了皇上和太皇太后,人人都要来拜你。”
平阳亦是跪着膝行上前,从嬷嬷手中的锦盒里拿出一支九尾凤簪,双手恭恭敬敬地捧上,说:“平阳给主子娘娘簪发。”
燕仪正襟危坐,按照先前练习的那样,说了一声:“许。”
平阳站起身来绕到燕仪身后,将凤簪端端正正地插在了
燕仪的头发上。
她从铜镜里看见了此刻的自己,穿着烫金点墨的华丽凤袍,头上戴着一支九龙凤钗,一会儿出门前,还要戴上那顶十足金重的凤冠,当真是雍容华贵。
她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原本柔软的发丝被满头的珠翠所环绕,沉甸甸地连晃个脑袋都觉得累。
众人整整齐齐地说了一遍贺词后,燕仪赶紧让大家都起身,又亲自弯腰扶起了何芳儿。
何芳儿握着燕仪的手,又落下两滴泪来。
她又忍不住叮嘱道:“燕仪,你嫁给他,朝廷、宫里、民间,到处都会有人议论你,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你不能做错一点儿事,不能说错一句话,否则就会变成众矢之的。”
燕仪点了点头: “阿娘,我知道,我会小心的。”
何芳儿看着燕仪满头的珠翠和身上华贵无比的凤袍,不知该是喜是忧。
“你不知道,做了皇后,一切便都由不得自己,你……你虽然是嫁过去做皇后的,可为妻之道,皇家和百姓家里是一样的,无非是开枝散叶、孝敬公婆,好在你是没有公婆的了……”
虽然她也知道这样大好的日子老是哭不好,却不管怎么样都忍不住眼泪。
她继续说:“你事事都要和夫君商量着来,你得多体贴他,不要老是使小性子,他不是一般的夫君,是这虞国的皇帝,若是他欺负你了,为娘我却一点也没有办法了……”
说到这里,何芳儿已经泣不成声。
燕仪这下才湿润了眼眶,同方才因打哈欠而落泪可不一样了,这会儿她哪里还会有困意?听着娘亲一字一句的叮嘱,她心中泛起一阵酸楚。
燕仪从前听说,有些地方的民俗里会有哭嫁的习俗,那时她觉得很不能理解。
若是出嫁是一桩让人这么难过悲伤的事情,那我什么还要嫁?
可今日轮到了自己,燕仪才晓得,原来这种难过的心
情,与是否嫁给自己想嫁的那个心爱之人无关。
只是一朝出嫁,从此踏上一段新的人生,没来由就会产生对家人恋恋不舍的情绪,一个哭,个个哭,哭倒一大片。
燕子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姐姐,别哭了,一会儿把妆哭花了。”
平阳倒是没有哭,而是笑着说:“亲家母,你放心,我嫁过人,当新媳妇没有什么不好的,我皇兄一定会疼她的。”
这一个上午的时光,燕仪都在忙着梳妆、忙着听何芳儿的絮叨,忙着拼命止住眼泪。
或许是头发上的礼冠实在太重的缘故,她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和轻飘飘,仿佛马上要出嫁的那个人并不是她,而是灵魂之外的某一个躯壳。
直到吉时将至时,门外的礼花燃了三记,燕仪才终于有了一些即将出嫁的真实感。
因是白天,日光太亮,礼花在空中绽放时并没有那么耀眼,火药蹿上天的声响犹如一声悠长的鸣笛声,倒是响彻了整个皇城。
这燃放的礼花提醒燕仪,该出门,上凤舆了。
所谓凤舆,自然只有皇后才能乘坐,燕子和何芳儿、平阳,以及一直等在门外的刘柱子都只能跟在凤舆的后面。
燕仪今日所穿的凤袍十分隆重,虽然用的绸缎丝线都极轻盈,可一层套一层的穿在身上,未免累赘,若是没有红翎和银芽扶着,她连脚下都看不清,一个步子都迈不开。
一切的流程都已经提前排演过,燕仪更是在脑海中幻想了无数次,所有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燕仪的凤舆要先到朝阳门去,从那里下车,步行进入宫门,每走九步就会受百官一拜,一直这么走到太和殿前。
太和殿前有九九八十一级台阶,燕仪到时,离午时尚有两刻钟。
李容与本该在午时前一刻钟时才来,这会儿他却心急,竟早早就在龙舆前等候了。
他嫌那遮阳的华盖阻挡了
他的视线,一把推开了,只是踮着脚张望燕仪的到来。
只不过,燕仪却不能立刻飞奔到他身边去。
她要先陈设皇后仪驾于宫阶下,设册宝案于殿前石阶两旁,设皇后拜位于香案前。
待吉时到时,礼部官员将金册、金宝及册文、宝文分置在龙亭内,由钦定的册封使八王爷李容承亲自宣读册封旨意、赐下金册金宝。
多年之后,燕仪仍旧能背得出那圣旨上的每一字每一句:
“朕惟乾坤德合之功,正两仪之位,端万化之原、治外必先于治内。咨尔燕氏,崇勋启秀、柔嘉成性,宜昭女教于六宫;贞静持躬,应正母仪于万国。兹仰承太皇太后懿命,立尔为皇后,其尚弘资孝养,佐宗庙维馨之祀。钦哉。”
燕仪跪拜接旨后,方能一步一步踏上台阶。
这一整套的流程走下来,需要半个时辰的时间,李容与在上头等得万分心焦,连龙椅都格外地硌屁股些,让人坐不住。
可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却不得不做出一副威武庄严的样子来,几乎一动都不能动。
燕仪每上一步台阶,便离李容与就近一步。
或许是那日的阳光太过刺眼,或许是他头上的昊天冠上的珠子实在是晃眼,燕仪一步步向他走来时,又正好是逆着光的模样,他竟一点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直到燕仪走到了他的面前,他才瞧明白,她的一张脸早已被太阳晒得通红。
他牵过燕仪的手,面向文武百官,接受众人朝拜。
这万人之上也是万分孤寂,而终有一日,他不再是独行一人。
燕仪感受到他的手心火热,还出了不少的汗,握着她仿佛是怕打滑一般,竟紧得她的关节都开始泛白。
文武百官、宫内外的命妇们要行完三跪九叩之礼,燕仪本该目不斜视地看着下面的,可趁着众人都低头跪拜的时候,却忍不住转过头去偷看李容
与。
巧的是,李容与也正在偷看他。
上一回他戴昊天冠时,还是他登基大典的时候,那会儿燕仪无缘去观礼,这会儿却能站在他身边了。
她只觉得一切都好似虚幻得像是在做梦,李容与抓她的手越紧,她这不切实际的虚渺赶就越重。
她实在是忍不住,竟然想开口问一句:“这是真的吗?不会是梦境吧?”
燕仪正张开嘴,李容与却抢在她前头轻声说了一句:“燕仪,我不是在做梦吧?”
燕仪抿着嘴,拼命压抑着才能让自己不笑出声音来在百官面前失态。
“我总是害怕,自己是在做梦。”李容与又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若是做梦,可不许醒了。”燕仪回复他道。
众人叩拜礼毕,有礼部的人站出来宣读皇帝告天下臣民的圣旨,那圣旨写得十分冗长,不过是些场面上的颂词,全没有方才那篇册封皇后的旨意那般情真意切,一听就是礼部的代笔。
燕仪抬起头,看见天空中万里无云,唯有骄阳一轮。
从宫外的不知哪处树丛里飞起一群喜鹊,啾啾叫着往东飞去,不一会儿竟又飞回,绕着太极殿的华表飞了整整三圈后,方才散去。
这喜鹊虽是鸟苑的宫人提前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可它们能往哪边飞,却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何况是叫它们飞去又飞回、绕梁喜鸣?
“是大大的吉兆。”李容承朗声说了一句。
于是乎,群臣百官又再下拜,口中称颂帝后功德。
李容与紧紧握着燕仪的手,扭过头来对她露出了一个笑脸。
其实在这样百官朝拜的隆重场合里,他们是不应该笑的。
皇家威严,庄重肃穆才是应有的仪态。
可是李容与一笑,燕仪便也想跟着他笑。
钟声响起,正好九声,是长长久久的意思。
有和煦的阳光从头顶洒下,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