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呐,六条君再这样任性下去的话,会失去重要的东西啊。”那人似笑非笑的望着她。
清澈的瞳孔里流转的并不是嘲讽。所以才更让人觉得厌恶。
那样通透的,仿佛看穿一切,明白所有的眼神。
六条团子轻撇嘴角,下意识后退一步,缓缓张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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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镜泛黄的视野中,许多周身纤毛,有着草鞋一般奇妙外形的透明物体在轻轻的泳动。
自体核分裂便可以形成新个体的生物,不论怎么听都觉得神奇。不需要假以它手,自己一个便能够完成生育下一代目标。
叫做原生动物么?
真是单纯又幸福的生物。
生命究竟诞生于何处?
六条团子记得,很小的时候自己就在想着这样的问题。
从她记事起,家里就只有爸爸和她两个人。她没有觉得奇怪,因为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要作为生命降临于人世,必须同时拥有爸爸和妈妈。
那时的她还没有学过生物课。童话书里也没有说到这一点,里面的主人公常常是没有爸爸妈妈的,还有一些只有爸爸或者妈妈。
所以,六条团子没有妈妈也是很普通的事情,因为她已经有爸爸了。
但幼稚园里的那些人却说,不对,每个人都有爸爸妈妈,六条你怎么会没有妈妈,不可能有没有妈妈的人,六条在撒谎。
六条团子起初不相信他们的话。可是,那样的话语在耳边重复了太多太多遍,像一个魔咒植入她的心底,生根发芽,渐渐膨胀,成为无法忽视的大树。
“爸爸,团子的妈妈呢?”那一天,她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坐在父亲的膝盖上,摇晃着他的肩膀。
她以为爸爸会对她说,团子没有妈妈,团子是爸爸生出来的。
原本就应该是这样。
爸爸却像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轻轻抚上她的脑袋,仿佛等待她问出这个问题已经很久很久了。
“团子的妈妈去了远方。”
远方?那是什么地方。
就是很远很远的地方,非常遥远。
六条团子不明白,什么叫做“远方。”
她当然知道,远方,指的就是很远的地方。可是,不管是什么地方,总是有个名字的啊。
摊开一幅大大的世界地图,上面密密麻麻的用黑色的汉字标注着一个个地点。当中用红笔圈下的,是团子和爸爸身处的地方。
那妈妈呢?妈妈在的远方是哪里?
她没有问出口。
那个问题的背后所连接的,是悲伤的答案。同班小朋友们的态度令她敏感的察觉了。他们总是在做游戏的时候嘲笑她说,没妈的孩子真正惨!
所以六条团子不再用这样的问题去打扰爸爸。爸爸每天每天都辛苦工作到很晚,团子不想看到爸爸和她一样变得悲伤。
团子的爸爸是工厂里的工程师,每天下班回家也随身带着一大卷图纸,铺展在玻璃工作台上,就着白炽灯光,不停的描描画画。
团子很小的时候,曾经淘气的将一张厚厚的,摸起来有种油油滑滑奇妙手感的绘图纸撕开,叠成纸飞机玩。
那时候,走进书房的爸爸脸色突然变得灰败,好吓人好吓人,直到多年之后,幼年的许多记忆早已模糊不清,那一瞬间爸爸可怕的脸色还是深深的刻印在六条团子的脑海里。
爸爸没有责骂她,只是沉默的将一地的碎纸收拾整齐,摆放到高高的,团子够不到的书橱顶端去。
其实,在桌子上放个小折凳,就能够够到书橱顶端了。六条团子偷看爸爸放在上面的书时,就是这么干的。可是,自那之后,团子再也没有碰过那些图纸一下。
爸爸弯腰收拾图纸的时候,团子听见了,那低低的自言自语,“都是没办法的事,一个人怎么能照看过来呢……”
只有一个人,就会有很多很多没办法的事。
当爸爸被工厂外派出差的时候,团子就得跟着爸爸一起出差。幼稚园期间,团子就和爸爸一起,几乎跑遍了整个日本。幼稚园里的其他小朋友不用这样,他们就算爸爸出差了,还可以继续呆在家里,因为还有一个人在。
只有爸爸,真的是不一样的。
可是,团子又觉得,这也没什么。
有另一个人在的话,她就不能一直在爸爸身边了,跟爸爸永远黏在一起,和爸爸一起到各种不同的地方见到许许多多有趣的东西,多好啊!
没有那个叫做“妈妈”的人在,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六条团子也想不清晰。
被小朋友们嘲笑的时候,她也会羡慕。可是爸爸要出差的时候,她又会觉得,还是只有爸爸一个人好。
六岁的六条团子,觉得生命真是非常非常复杂的事情。好的和坏的,喜欢的和不喜欢的,统统掺杂在一起。好事会变成坏事,坏事也会变成好事,真是太奇怪了又太好玩了。
可是有时候,好事变成了坏事,就会再也变不回来了。
一年级暑假那年,爸爸被工厂派驻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这个很远的地方,是能从地图上看见的。
临走之前,爸爸用蓝色的记号笔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
“团子,爸爸要去的地方,就在这里。”
团子拿手比了比,蓝色的圈和红色的圈,只差一只手那么宽的距离而已。可是爸爸说,那里和这里隔着大海,隔着国境线,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所以,是很远的地方。
嗯。团子点点头,她也这么觉得。那个地方,比以前爸爸带她去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要远。不过没关系,我们在一起呐!
可是爸爸却摇起了头。他说不,不行。
那里太远太大,每个人都说着团子听不懂的语言,如果团子在那里走丢了,爸爸会没有办法找到团子的。而且,团子已经七岁了,在读国小一年级了,有很多作业要写。
所以,团子得留在这里,寄住在真田爷爷家里。
这并不是六条团子第一次去真田家里。
从搬来神奈川开始,六条团子就经常被那个真田阿姨接去家里,一直呆到傍晚爸爸下班,再把团子带走。所以,爸爸似乎觉得,团子住去真田爷爷家里没什么问题,团子和真田家的叔叔阿姨还有小哥哥已经很熟了。
可是,爸爸什么都不懂。
是的,大人们总是这样,什么都不懂,还自以为什么都明白。
真田家,就像是另一个幼稚园,虽然团子一点都不喜欢,但是她可以逼迫着自己忍耐,因为当太阳从院墙后方消失后,爸爸总会出现的。
每天晚上都可以回去自己家里,这就是幼稚园和孤儿院的区别。
但现在,爸爸却将团子一个人,丢在了真田家,这个小型的孤儿院里。
七岁的六条团子,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竟需要接受这样被抛弃的惩罚。
“团子,吃这个。”
又是真田家的那个小哥哥。六条团子沉默着关闭耳朵,不去听那个讨厌的声音。
团子从来没有见过,比真田弦一郎更讨人厌的家伙。整天装出一副好人的样子,就和那些装模作样的大人一模一样。
恶心死了。
他人即地狱。六条团子从书橱顶端,爸爸的那些厚厚的大部头里看到过这句话。
那本书里有很多很多团子不认识的字,说的是团子一点都看不懂的内容。但只有这句话,恍惚间,六条团子觉得她看懂了。
地狱就是童话书里,恶魔居住的地方,滚烫的暗红色的,无数恐怖的火焰从黑暗中冒出。
是的,他人就是地狱,学校是地狱,真田家是地狱,真田弦一郎也是地狱。
去死去死!
不,真田弦一郎和其他人不一样。
笔尖急促停顿,在白纸上划出一道短促的深灰色痕迹。
作业本弄脏了。
就像那些课本一样。
在学校里,六条团子的书包经常会莫名其妙的消失,再度被发现时,不是在教学楼角落里,就是在垃圾箱前面。
“团子身体不好,你们不要欺负她,呦呦呦呦。”班里的那些孩子们一边做着鬼脸一边将她的文具扔的满天飞。
他们嘴里重复的是团子的爸爸,六条正义先生的话。
六条团子经常生病,从幼稚园开始就是这样,再加上那时候的她经常会因为和爸爸一起出差,缺席一直是常有的事。
对于与自己不同的人和事,小孩子们总是非常敏感。
因为不了解所以畏惧,因为畏惧所以讨厌,因为讨厌所以要攻击。
手绢上被人划上彩笔的道道,水壶被人用大头针扎上无数个洞眼,在老师看不到的地方,幼稚园里的六条团子被欺负简直成了家常便饭。
但她一直无声的忍耐着,不将实情告诉爸爸。
然而,六条正义先生终于还是发现了。那天下午,提前去幼稚园接团子回家的他,透过围墙望见了正自家女儿被一个小男生把粉红蝴蝶结从头上粗暴揪下来的情形,周围的孩子们都在大笑,大声的叫好。
那之后,爸爸究竟同幼稚园的老师做了怎样激烈的交涉,六条团子不知道,反正自那之后,老师总是将她放在目光可见之处,不给其他孩子们做手脚的机会。
对此,六条团子即不觉得高兴,也不觉得不高兴。
可是,入学南湘南小学的时候,忧心忡忡的爸爸竟然在下课时间,跑去学校里,对着那些刚刚开始互相认识的孩子们,认真的拜托,“请大家和我家团子做好朋友,她身体不好,大家不要欺负她。”
六条团子觉得丢脸,超级丢脸,丢脸到外太空去了。
爸爸是笨蛋!一点都不懂小学生的游戏规则!
竟然做这种粗暴的举动!
这个小小的爱女插曲令六条团子迅速沦为了班级里的笑柄。
当然,不仅仅因为这件事情,团子头上永远扎得歪歪扭扭的蝴蝶结或许也在其中起了某些作用——一个单身的男人,要给小女儿扎出漂亮的蝴蝶结来,还是太难了。
不论发生了什么,绝对不能被发现。
一年级的六条团子在心中暗暗地下决心。被大人干涉只会令她颜面扫地,更加地难堪。
这是六条团子一个人的战场。
所以就算课本泡到了雨后操场上残留的积水里,她也只是默默无声的捡起来,跑到食堂的后面,就着炉子的余热,慢慢的把它烤干。
然后整理好书包,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温温地笑着,跟在同学们身后走出校门——尽管,也许就是他们中的某人将她的课本扔进水里的。
那时,一边装出与周围的同学们同步的笑着,一边满怀心事的她抬起眼睛,无意间望见了真田家小哥哥的身影时,身体某处突然剧烈的跳动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谁说我坑爹的,我开始煽情了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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