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直驶出宫外,没有遇到任何盘查,几乎没作停留。
可见唐漓所说他已控制京城是真的,出宫之后,也没有回定王府,他将她带去了内城一处老旧的大宅,据说这里是原来的唐将军府,他们小时候的家。
唐漓将她安置下来之后,并没有立即离开,亲自嘱咐丫鬟们去烧了水,拿来换洗衣物,煮了她爱吃的食物,这才掩门出去。
唐蜜泡在澡盆里,身体实在太累,心力交瘁,仔细分析了目前的情势。唐漓说要等战事结束八国平定才会起兵,逼苏逸禅位,是有缘由的,目前他虽有二十万唐家军在旁,暗中控制住京城,软禁了天子,但散在八国的苏逸的百万亲军和国家军却不归他管,不听他令,那是比唐家军所有人数加在一起还要多出两倍的人数,是直接隶属于苏逸个人的军队,只听苏逸一人指挥或调令,目前他虽可以控制从各方送回的军情和文书,阻断苏逸和军队之间的联系,却无法让那些人听从自己的指令。
如今到处都是战火,八国攻下一半,还剩四国没有攻克,苏逸也是个性情决绝软硬不吃的,如若这时候逼宫,他不一定会受自己胁迫甘心禅位,即便杀了他顺利抢来王座,也不一定能保证他的亲军也会乖乖听自己号令,那么一旦剩下的灵壁景玄四国得到镜国内乱的消息,趁机联合起来对敌,显然会形成很严重的外忧,单靠唐家军去抵挡就太过吃力,搞不好还会急转直下,反被蚕食。
是以最稳妥便是按兵不动,待八国平定,消弭一切外忧之后,再行解决苏逸,而且以苏逸的目前的身体状况,还不知能撑多久,他若自然身死自然是好,苏逸没有子嗣,而他虽是唐家人,却已改苏姓,算是半个亲王,继位也算名正言顺,即便朝中有微言异议,也没有人能改变什么。他若挺下去了,待战事结束还不死,他也不愿多等,立即起兵逼他禅位,总而言之他虽等不及想让苏逸快点死,不到万不得已却也不会贸然起兵,留下造反篡位的诟病。
是以目前他只是下毒软禁他,没有要他的命,另一方面也是为防前线有变,留着他以控制大军。这也代表着,在战事结束之前,实际上苏逸暂时不会有危险。而她还可以利用这段时间试着劝唐漓回头,前提是那个人一定要撑住,不要一病不起。
唐漓常常来看她,外面天下大乱,战火激昂,宣都却很平静,京城内外都是他的人,除了静观战事,默默等待,他几乎不需要作任何担忧。习惯使然,早在对八国宣战大军开拔之前,苏逸已策划好一切,向所有亲军下达了“不打完不许停,不灭尽不许归朝”的铁血军令。如今纵然他染病卧床,无法出门见人上朝理政,战事也按照他的计划进行的有条不紊。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无数份捷报从四面八方传进帝都,纵然因为皇帝重病,无法及时批阅,都石沉大海,得不到什么进一步详细的指示,各路大军也知道该怎么做,那就是卯足了劲服从命令一鼓作气接着往下打,因为苏逸向他们下达的命令只有一个,很简单也很直接,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进攻再进宫,直取王城,决不允许退缩。
所以实际上唐漓并不忙,也不用操心什么,唐蜜每天都能看到他,偶尔他也会给她讲一些外面的形势,告诉她只需要再耐心等一段日子,再等一段日子,就不需要再闷在这里了。
唐蜜劝了他许多次,可但凡涉及苏逸,他一概避之不谈,不为所动。他可以在上一秒温柔地为她梳发穿鞋,以指腹撷去她唇角的米粒汤汁,领着他在这座老宅中四处游逛,告诉她哪些地方是她从前喜爱去的,那些东西是她小时候爱玩的,哪些树洞是她从前钻过的,哪一块青石砖是她曾经跌过跤哭过鼻子的,也可以在下一秒骤然沉默,松开她的手一言不发转身离去,背影寂寞而决绝。
但他绝不对她发脾气,纵然他十分不高兴,也只是转身离开,绝不在她面前露出半分凶态或责备之色,只是会偶尔失望地望着她。那眼神有时候会让唐蜜觉得心疼,不能直视。
他对她的好,超越了兄长,几乎是一种无条件的宠溺,信仰一般的执着。
他就住在唐蜜的隔壁,却常常在夜里潜入她的房间,静悄悄的来,静悄悄的走,有时候只是看看她,有时候会摸摸她的头发,极少的时候,也会克制不住俯身抱一抱她,轻吻她的额心。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为她掖一掖凉被,坐下来无声地陪伴她,直到天明,翌日清早在唐蜜醒来前离开,将搭配好的衣衫鞋袜一整套整整齐齐摆放在她的枕边榻前。
他的动作很克制,从来没有吵醒过她,唐蜜会发现,也是因为有一次包子将玩具乱咬乱丢,夜睡前丫鬟忘了收起,他不小心踩上被绊倒在地,弄出很大的声响,那时候是凌晨,天还不亮,屋子里很暗,只燃着一盏小小的烛火,见到她醒来,他的眼神是惊慌的,仓皇失措的,匆匆就往外走,却险些又被桌角绊倒,撞上灯架。
唐蜜从没有在他脸上看见过那种表情,他从来是冷静自持的,以兄长的姿态对她,不像宫里的那一个,脸比城墙厚,蛮横任性不讲理撒娇无赖装可爱是家常便饭。然而这一瞬间,这个从来冷静自持的男人却像是一个做错了事被发现而慌于隐藏的孩子般,惶然失措地夺门而逃。面对这样的他,唐蜜忽然之间就觉得心酸和不忍。
此后他再没有在夜里出现在她的房间,也几乎很少在过了傍晚之后来看她,白天倒是常常出现,仿若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与她谈笑自如,逗弄包子。偶尔临睡前唐蜜会下意识看一眼隔壁,他房里的灯火总是彻夜不熄。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到盛夏,捷报如潮,喜讯连连,一个接一个源源不断从八方传来。继东齐遥国的举旗投降,香盈国被铁骑踏碎,冶国覆灭后,剩下的四国也相继倒下两个,只余一西一北壁国和景国因为一个靠海一个靠雪山,地貌特殊易守难攻,还在苦苦支撑垂死挣扎而已。短短三个半月,八国便只剩下了两国,这是何等的速度和效率。接下来仍旧驻扎在六国境内,等待指令其他几路大军已经在准备匀出一部分兵力赶往西面和北面准备增援了,以求快速结果战斗,对于赴死顽抗的两国而言,国破实在只是早晚而已,只是战也是死,不战也是死,倒不如最后再搏一把,所以还在顽抗。
唐蜜听到消息后,再也沉不住气了,两个多月来,她一直不愿意将唐漓逼得太紧,因为知道这从不是个温和的人,只是在她面前卸去所有冰冷铠甲,柔软以对。这也是她一直抗拒,不肯让他插手自己和苏逸之间恩怨的原因,便是怕他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他真的太偏执,太爱护自己的妹妹。
但纵然她百般回避,最糟糕的事还是发生,她不想怪他,认真算下来,其实不全是他的错,要怪只能怪命运先对他不公。却不能放任他继续这样错下去,否则待大军凯旋,班师回朝,尘埃落定,一切都会来不及。
他和苏逸,她不愿看他们互相厮杀,不忍看他们其中任何一个有事。
七月下旬,正当酷暑,景国终于支撑不住撇下壁国宣布服降,当年迈的国君当着文武百官和成千上万名将士的面将投降书和国玺交由大军统领时,却被对方不耐的一刀斩去首级,挂于城门,颅血脑浆漫天飘洒,仿若从天降下粘稠的血雨,连空气中都染上了浓厚的血腥味,令人胆寒作呕,昔日尊上无匹的金贵头颅染红了那座巍峨的却已被炸出几道裂缝的高高的城楼,所有人都惊呆了,亦震慑了底下站着的百官士兵和万民,也震慑了整个中陆,这便是熙沅帝的强悍姿态,对于负隅顽抗,迟迟不降的公然示众铁血惩罚。这件事对于最后一个还剩孤军奋战的壁国产生了极大的震颤,因受到刺激,国内主战之声更加坚定,谁也不敢再提投降,景国先一步交了降书都是如此下场,可想而知作为八国中战到最后一个的,下场会是如何惨烈,连夜之间,国君潜逃,留下几名忠君爱国的将领率领剩下的国家军还在死守,誓与国家共存亡,可无非是苦苦支撑,强虏之末。
总言之,浩浩荡荡的战事终于还是逼近了尾声,与此同时宣都的气氛开始越来越压抑了,巨大的胜利面前,所有人似乎都开始嗅到一丝隐藏于平静中的异常和不安了。皇帝突病,卧床不起,长达两个半月不朝,扔下战事不闻不问,除了太医冯少几乎没人能出入秀萤宫,见到皇帝本人,各方都有流言传出,有人说皇上突病,是没能逃脱宿命,开始应咒了,虽然那句关于君王短命的传闻没有依据,但确实纵观镜国两百多年历史,不管是巧合还是意外,也不管继位时是正当年少还是年过半百,从来没有哪一位君主能在那张龙椅上坐满九年,这似乎成了一个魔咒,但凡到第九年,或被杀或染病或离奇而亡,没有哪一个能逃脱宿命——除了两个因为特别胆小惜命而还坐满九年就果断提前选择禅位的。
当然应咒一说历来只是没有根据的流言,只是恰逢皇帝的这场蹊跷诡异的病恰逢发在九年这个特殊的时刻,越发被人传得煞乎其事而已。更多的流言则是在传皇上其实是中毒了,因此才发病这样急这样迅速,还有人大胆地猜皇帝其实已经不行了,或早已身死,只是为稳定军心,秘而不发,或者仅仅是被被有心之人封锁消息,还有一小部分人观察细致的人敏感地觉察出帝都和皇宫的一些细微变化,猜测到皇上有可能是被软禁在宫中了,却无人敢提出质疑,如今大军在外,战事虽快完结,但琐事还很多,譬如那些被灭了国的王公贵族,前朝旧臣,是杀是刮,是留是用,那些一路炮火征战而来的无边疆土要如何分配如何管理,成百上千万的被亡了国的异国百姓将要如何安抚如何划分,纵然一路目标明确直取皇城,军队一路所过仍旧不可避免炸毁了太多城池,踩平了太多房屋,太多的人流离失所,家园被毁,良田被踏,生活没了保障等待救济,战争带给民众的打击是毁灭性的,还要防止大批的流民产生恐慌和反叛,带来巨大后患……战火看似平息,却留下了太多太多巨大的刻不容缓的战后事宜都要等着天子来定夺划分。是以大军一时之间还需要留在原地驻扎镇守,防止□,并等待进一步指示,短期内不会回到镜国。
于远方的混乱相比,远在千里之外的镜国帝城内就要安静许多,皇帝依旧静养于寝宫,定王奉旨握重兵全权掌管帝都,顺带也掌管了朝政,名正言顺,顺理成章,谁也不敢有异议,谁也都明白即便他真反,真挟持了天子,现下也没有人可以阻止或改变什么了,不是不忠诚,但仅有忠心,没有实力是如何都成不了事的,不论何时兵力总是决定一切,否则皇帝也不可能忌惮容忍了定王这么多年。可他终究还是犯了错,在策定攻打八国的计划之初就犯了错,将自己的亲兵全部派上战场,而将定王留下了身边,这等于将肉举到敌人嘴边,但凡有一点心思的都会抓住时机咬上去,不咬的,要么是吃素要么是真傻。
但也有人猜,或许这是皇帝对于定王的试探也未可知,苏逸可以隐藏实力八年而不露,再多隐藏另一股势力用来秘密监测着定王也说不一定,却都只是猜测,是天子犯傻还是刻意为之,定王是吃素还是真傻,是会反还是会忠,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会知道结果。
所有人都在静静等待,等待壁国的轰然坍塌,等待最后的全面胜利,届时,九国归零,中陆一统,真正的君临天下,这般空前盛世巨大硕果面前,天子再也没有理由不露面,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日子一天天过去,唐蜜的心越收越紧,但唐漓异常固执,不为所动,最后一回唐蜜没有控制住情绪,忍不住和他发生了争吵,他终于也第一次动了怒,问她道:“你阻止我,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苏逸,蜜儿,事到如今你心里仍旧放不下他吗?”
唐蜜愣住了,他似乎很是失望,没等她回答便冷冷地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蜜儿,你不要管了,等着我就好,等我打理好一切。”离去时的背影比任何一次都要坚决,也要苍凉。
此后他再也不肯与她谈论外面的□,也不肯再向她透露一个字关于秀萤宫关于那个人的情况,两天后,唐蜜终于坐不住,下定决心找去他的房间,那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刚刚沐完浴准备就寝,衣服还未完全穿好,见她进来愣了一下,转眼看了看四周,神色有些微的慌乱。
唐蜜也愣了,却不是因为撞见他衣衫不整,也不是因为看见了他身上大大小小层层累叠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