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时风调雨顺,举国大庆,他皇祖爷爷言他是镜国福兆,尤喜爱这个乖巧的孙儿,常将他带在身边置于膝头,宠爱之意溢于言表,连带着他本不十分受宠的庶出的爹也跟着风光,甚至因此最终得到皇位。
他父王因而更加喜他,和他母妃,吃的喝的住的用的玩的,包括丫鬟随侍,每一样都是他挑剩了的,才拿给别的儿子。
集万千荣宠于一身,他自幼就被很多人喜欢,男的女的,尊贵的,卑微的,这座皇宫大院,他是世间宠儿。
五岁前怕黑,他父皇为他建寝宫,集结上万颗夜明珠,亮如萤火,永不熄灭,取名秀萤宫,宫中人都说那是将来的太子宫。他母妃为天下第一美人,常常爱怜地抱着他,亲他的小脸,喊他亲亲宝贝儿,温柔又慈和,仿若他是她眼中最珍贵的珍宝。
就连那些个乳娘丫鬟嬷嬷们,也常常喜爱抱他,争着抢着伺候他,让他骑在她们身上,当马儿跑,当狗儿追。
他天生一副好相貌,性子软,脸皮薄,每每都是腼腆的笑,像个小姑娘。那些女人们见了他就越发喜欢,抱着他舍不得撒手,又啃又亲,捏他的脸,揉他的小手,摸他的头发,笑得满脸褶皱,一张嘴两排牙肉。每当这时候,他便很烦躁,却因为太小不知表达,只能一个人生闷气,或远远躲开,久而久之,就形成孤僻冷傲不爱说话的性格。好不容易长大了点,开始有了脾性,懂得板脸端架子,进到上书房,以为会就此安静些,却又引发新一轮烦恼,那些女娃娃们又开始围着他打转,不过是群五六七八岁屁大点的小豆丁,长得还没桌腿高,写字时连笔都捉不稳,二十以内的算术题也做不好,满脸口水兼鼻涕泡泡的,一个一个竟也大言不惭要当他小王妃。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之事时有发生,活像一群女土匪,连累他常常被罚抄书。
那时他方觉得女人真烦,不论大的小的,老的幼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长牙的没长牙的,统统都烦。虽然那时他也不过四五岁,同是豆丁一枚,还不明白什么是女人,却已知道那是一种很烦很烦的东西。唯一令他觉得不烦的是玉芙,玉芙很安静,不爱讲话,胆子很小,因为是庶女,总被欺负,一个人偷偷缩在后面,连哭都不敢大声。
所以他只和玉芙玩走在一处。玉芙很感动,受宠若惊,不过也因此常常被别的女娃打,只是她太怯懦,不敢告状,只能忍气吞声,胆小怕事的模样有时候让看了都忍不住想欺负一下,但他还是忍住了没有那么做,因为他还要让她继续帮自己抄课业,绝不能赶走这唯一的劳力。
那时候他以为,好女人便应当是玉芙这样的,会帮他抄书,会代他顶罪,会替他擦桌擦椅挨老师打,受了委屈也绝不吭声,最关键的是还能帮他挡麻烦——自从他有意接近玉芙,那群女土匪们对他的纠缠便自动自发转换成对情敌的嫉妒和攻击,让他得以清净不少。所以除了劳力,玉芙其实还是个挡箭牌出气筒,跟她玩实在好处多多。要真说什么缺点,那便是爱哭。玉芙太软弱了,没一点主见,胆子又小,被打了便扁着嘴巴掉泪,受气包一个,这让高傲的他很瞧不上眼。但鉴于她有太多优点,这唯一的一个毛病,他也姑且忍了。是以多年后,他劈荆斩将历经万难终于登基为皇,身边需要一位皇后的时候,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名字便是玉芙,并毫不犹豫地娶了她。
玉芙很感动,事实证明她总是容易感动,可除了容易感动,玉芙已与幼年不大相同了。她不再怯懦,不再容易满足,会喜欢他,会缠着他,会渴望,会不满,会流露,会表达,看着他时的眼神同其他女人一样,写满欲求,虽然依旧是对他好,唯他是从,在他面前也依旧隐忍温顺,却完完全全变作了一个他讨厌的模样。登上后位第一年,她将曾经欺负过她的那些千金小姐全部指婚,配给了纨绔浪荡子弟,其中包括她两个亲姐。
但鉴于她将他后宫打理的不错,有条不紊,除了会哀怨地望着他,初一十五定期向他掉泪诉苦,以及偶尔表现出一些小小的心计外,也还是可以忍受,是以他统统视而不见,无论她做什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归女人的事他丝毫不感兴趣,偌大一个后宫全丢给她处置,随她怎么弄。那时候他尚且不以为玉芙有什么不好,也不认为自己娶错了皇后,直到他遇到另一个女人,一个让成年后的他也能例外的女人。
她叫田絮,小他四岁,不会弹琴不会唱歌不会女红不懂诗词歌赋,长得也一般,不怎么爱哭,看着她的脸也会犯痴流口水眼冒红光,却不令他讨厌。
一开始他很不情愿,觉得这女人配不上自己,后来越看越满意,觉得她实在合自己心意。寻寻觅觅这许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不厌烦的,多么难能可贵,他必然是要奉之珍宝,握在手心,牢牢抓紧。她想飞,就折断她双翅,她想走,就切断她退路,直到她心甘情愿留下来做他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
可这世间女人何其多,爱他的女人太多了,多到令他厌弃,偏偏他想要的却是一个不会爱上他的女人。这想法是他后来才逐渐明白的,一开始他也只是模模糊糊想,他要很宠她,很宠很宠,尽管这一二十年他女人数量一直在攀升,后宫美人如云,他却一个都没接触过,完全不了解女人,也并不知道该怎么去宠一个女人,那些哄她的法子,那些让她欢喜心动的钟情话,有一些甚至还是冯良义和卫川给他出了主意,教了他,他再一句一句默念说与她听。
卫川告诉他,女人爱虚荣,爱金银珠宝,爱荣华高位。
冯良义告诉他,女人爱俏郎君,爱痴情郎,男人可以花心,可以有很多女人,但却绝不能让女人发现,至少要让她们以为自己在男人心里是唯一的,独一无二的,这样她们便会对你死心塌地,可以为你生为你死,掏心掏肺,故而男人最忌三心二意,拆东墙补西墙,一旦败漏被判定为渣男,这辈子都很难翻身,女人也必定不会再爱下去,因为人,特别是女人,同样的当很难再上第二次。他说陛下需记得,女人虽是感情动物,容易被感动,但有些女人的心却也容易伤,一旦发觉被骗,便会收回真心,再不拿出。
便是这段话,给了他启示。
他宠她,同时冷落她,他给她身份荣耀,亦时时折辱她……他要她,却不要她的心。
打一个巴掌,给一颗甜枣,时冷时热。是他定下对待她的模式。
只是这模式,开始渐渐失衡。起初她只是占了他的床和身体,而后她开始占满他的眼,他的鼻,他的耳,甚至他的大脑和梦。他的龙榻上朝服上有她的气味,他适应了她泡的茶,她绣的枕,她挑的衣,她的身影时常在眼前晃动,夜间醒来,她不在怀中,他便不能重新入睡,一定要搂着她才觉得踏实,她不常撒娇,为数不多的几次,却是半梦半醒时倚在他臂弯里,软语低哝着劝他迟了便算了不要赶着去上朝了。她说活着不应该那么累,即便他是皇帝,肩负重任,也先是一个男人,一个年轻的男人,可容许自己适当的懈怠。她说睡觉应该是令人放松的,不必时时警惕,若起不来,偷个懒也无妨。她说浓茶伤身,不必为了脑子快些清醒便每日强迫自己饮,若是累了,多歇一会便可。她还说做那种事,除了为了绵延后代,也应该是令人开心和愉悦的,不必时时带着使命感……处得越久,她越了解他,对他也越来越好,他觉得自己越来越依赖她,时时刻刻想同她在一起,她让他不想当一个帝王,情愿跟她腻死在一处。像她说的那样,过那种无所事事却轻松自在的生活。至此他方终于惊觉,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竟然企图占领他的心了,这常常令他觉得恐惧,令他想起他的母妃,那个声称情大于天,为爱弑子的疯女人。
夜半缠绵后,看着她累极蜷在自己怀中睡得安恬,他便煎熬痛苦,五味杂陈,不能入睡,总梦见她也变作了母妃那般疯狂的模样,惊出一身冷汗,直到他在客栈外听见她对唐漓说出那句话,即便他知道那多半是为了帮唐漓脱罪故意说给自己听的,他还是怕了,反反复复地试探她,问她是不是会喜欢上自己,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便暗暗松一口气,心里依旧不安,总会想起那些梦,总会忍不住想,如若那些梦成了真,如若她真的爱上他,他是不是便要失去她了,再不能像如今这般拥抱她,亲吻她。
他需要找到从前的平衡,他希望她能够远离一些。冯良义告诉他,她很聪明亦很警觉,通常这样的女人很敏感,心中或多或少曾受过伤,亦害怕再受伤。可他管不了那么多,若不伤他,她便会爱上他,像那些女人一样,因为爱而变得贪婪丑恶疯狂可怕,那样,他便要彻底失去她了。他不想失去她。
他开始折磨她,看着她憔悴,失望和心伤,他亦觉得难受,却并不能知晓自己在为什么而难受。第一次,她很平静,对他说如果你做不到了,便告诉我,我不会当那些是承诺。他咬牙说可以做到,转头却依旧去别的宫里。第二次,第三次……她逐渐平静了,被打磨成了他想要的样子,低眉顺目,恭恭顺顺,像是一个真正的妃嫔。
可她不知道,她不在身边时,他其实会睡不着,辗转反侧梦里都是她,好几次都走到秀萤宫了,站在外面不敢进去,望见她屋里熄灯了,又再度回去。
他越伤她的心,他越睡不着,这成了一个恶性循环。他疯狂地想见她,想和她说话,想摸摸她,抱抱她,想知道她在做什么,无时无刻。于是他开始找风贵人,听说风兰和她走的近,他便想方设法从风兰口中了解她的近况,她的喜怒哀乐,包括她看了什么书,晒了什么茶,逛过宫中哪些个些地方,饭后食了什么水果。风兰说她瘦了,衣服不合身,鞋子不合脚,他便命人连夜重做,赶在第二日她起床前,把新的送去。风兰说她喜欢那座星月台,每天都要去上面纳凉,他便将那里圈起来,成为她一个人的所属,她在上面吹风,他便在对面看她,他知道她为什么喜欢那里,因为那里最高,可以看到很远,她其实并不怎么喜欢皇宫。风兰说她转了口味,爱上了又甜又酸的水果,他便叫人送了几大框酸枣酸梨酸橘子,抬进她寝殿……风兰问,皇上既然这么关心田妃,何不亲自问她。小川子也说,皇上为什么不去见娘娘。
他不敢见,至于为什么不敢,他晓得的,因为他太怕。他怕自己一旦走近她,这唯一的一份温暖也要离他而去。
他不仅快把她逼疯了,自己也快疯。他甚至强迫过自己去芸珍那里,试图用真心去宠爱芸珍,好转移一些对她的思念,只是看着芸珍越久,越是觉得芸珍像他,真是奇怪,明明芸珍更美,也比她先来到他身边,明明每一个人都说是她长得像芸珍,唯有他觉得,是芸珍像了她,于是面对着芸珍也成了一种痛苦。
但总归来说利用芸珍让她寒心,这一招很有效,她一直对芸珍讳忌莫深,尽管她不说,他也感觉到一点。最后一次,她对他说,三更前你来,我等你到三更,只等到三更。一切都是从那时起开始不可回转,后来他想,如若那一晚他按时去了,而不是故意在寝宫耗到五更才动身见她,那些糟糕的事便不会发生,而那晚她想要告诉他的消息,其实便是孩子吧,最初的最初,她是想过要告诉他这个喜讯的,告诉他她怀了孕。
那夜过后,她对他死了心,开始萌生去意,这让他慌了,他只是想将她推远一点点,推到不会爱上自己的安全距离,并不是想让她走。他想尽办法讨她欢心,送她各种东西,对她许下各种承诺,可她再也不动心,冬节那天她被芸珍推入湖中,他是动过杀掉芸珍的心,最后却终是没能下手,只命人毁掉芸珍的脸,将她圈禁在冷宫不准她死。因为他还是有些担心,觉得将来也许还有可能需要用到芸珍,留下来以备后患。成长的经历,让他养成这样谨慎的性子,做任何事力求周全,不论何时都记得留一条后路,其实也是因为太在意她,故而才谨慎。
那晚他被怒火蒙了心,她也彻底失控,质问他是否一切都是为了太子,是否真的那般在意芸珍,还问如若她一定要他杀掉芸珍,他会如何。明知她是赌气,不会真要他杀人,他却仍旧摇了头拒绝,他想若要毁,便一口气毁得彻底,一次性让她的心死透,以后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对她好了,再也不用做那些违心的事伤她了。于是他告诉她她不过是他三千个女人中的一个,没什么特别。他告诉她,她不过是将来他孩子的母亲,那些纵情,那些欢爱,不过是为了生育一个太子,那实在是糟糕的一晚,直到如今回忆起来他都分不清那晚说过的话,是气话还是真心,可不管是不是气话,多少真话多少假话,对她而言无疑都是重重一击,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赌赢了,那一刻起,她眼中不仅对他没了爱,甚至还有了恨。只那时他却不知,她的腹中,早已有了他的骨血,那注定是他做过最后悔的两件事其中之一。
另一件事是娶了玉芙。
若说孩子没了的那一刻,他恨不得杀了她,再不见她,在知道全部真相后,他却想要杀光全天下人。那一刻,他想报仇,想杀了皇后,不知是为那个盼了多年却在他眼前化为血水的太子,还是为她。
【作者有话说】:呃,这一章应该算是虐皇上吧……后面还会继续,不要担心我舍不得虐他,虽然我一直觉得这娃很可怜,也很可悲,这章算是将皇上交代清楚了,然后声明一下,盲女其实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大家不必纠结于此,虽然皇上宠幸了她,但她只是促使田絮和皇上最终分后的一个条件,皇上和田絮的矛盾从来不是盲女,甚至不是其他女人,而是皇上的心病,和与田絮之间不可调和的爱情观。
他不懂爱,不想田絮爱他,却不晓得若非因为对他有爱,田絮又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对他那么好,毫无疑问,皇上是个可悲的感情白痴,情商为负。
再有一点,我并没有说田絮不孕不育哦,小产的事有诸多隐情,落胎药什么的,前面其实有暗示过,只不过那一章情节太过出乎大家意料,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盲女和对皇上的愤慨上,没有留意别的,后面马上就交代,下章主角色们就全出来了……
最后文写到这儿,最后一卷收尾部分会比较慢,大家见谅,我会尽量更新的,这章本想写长点的,奈何最近吃东西不忌口,吃了很多辣的,上火眼睛酸疼酸疼的……
*——
【提示】:以下部分是防*盗*章,内容有错误,跟正文没有一点关系的,大家不用去看了,*独家连载,晋*江*文*学*城独家连载,保护正版,谢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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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rsize="1"/>她出生时风调雨顺,举国大庆,她王祖爷爷言她是镜国福兆,尤喜爱这个乖巧的孙男,常将她带在身边置于膝头,宠爱之意溢于言表,连带着她本不十分受宠的庶出的爹也跟着风光,甚至因此最终得到王位。
她父王因而更加喜她,和她母妃,吃的喝的住的用的玩的,包括丫鬟随侍,每一样都是她挑剩了的,才拿给别的孩子。
集万千荣宠于一身,她自幼就被很多人喜欢,男的男的,尊贵的,卑微的,这座王府大院,她是世间宠儿。
五岁前怕黑,她父王为她建寝宫,集结上万颗夜明珠,亮如萤火,永不熄灭,取名秀萤宫,宫中人都说那是将来的世子宫。她母妃为天下第一美人,常常爱怜地抱着她,亲她的小脸,喊她亲亲宝贝儿,温柔又慈和,仿若她是她眼中最珍贵的珍宝。
就连那些个乳娘丫鬟嬷嬷们,也常常喜爱抱她,争着抢着伺候她,让她骑在她们身上,当马儿跑,当狗儿追。
她天生一副好相貌,性子软,脸皮薄,每每都是腼腆的笑,像个小姑娘。那些男人们见了她就越发喜欢,抱着她舍不得撒手,又啃又亲,捏她的脸,揉她的小手,摸她的头发,笑得满脸褶皱,一张嘴两排牙肉。每当这时候,她便很烦躁,却因为太小不知表达,只能一个人生闷气,或远远躲开,久而久之,就形成孤僻冷傲不爱说话的性格。好不容易长大了点,开始有了脾性,懂得板脸端架子,进到上书房,以为会就此安静些,却又引发新一轮烦恼,那些男娃娃们又开始围着她打转,不过是群五六七八岁屁大点的小豆丁,长得还没桌腿高,写字时连笔都捉不稳,二十以内的算术题也做不好,满脸口水兼鼻涕泡泡的,一个一个竟也大言不惭要当小定王妃。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之事时有发生,活像一群男土匪,连累她常常被罚抄书。
那时她方觉得男人真烦,不论大的小的,老的幼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长牙的没长牙的,统统都烦。虽然那时她也不过四五岁,同是豆丁一枚,还不明白什么是男人,却已知道那是一种很烦很烦的东西。唯一令她觉得不烦的是芸珍,芸珍很安静,不爱讲话,胆子很小,因为是庶男,总被欺负,一个人偷偷缩在后面,连哭都不敢大声。
所以她只和芸珍在一处。玉芙很感动,受宠若惊,不过也因此常常被别的男娃打,只是她太怯懦,不敢告状,只能忍气吞声,胆小怕事的模样有时候让看了都忍不住想欺负一下,但她还是忍住了没有那么做,因为她还要让她继续帮自己抄课业,绝不能赶走这唯一的劳力。
那时候她以为,好男人便应当是玉芙这样的,会帮她抄书,会代她顶罪,会替她擦桌擦椅挨老师打,受了委屈也绝不吭声,最关键的是还能帮她挡麻烦——自从她有意接近已,那群男土匪们对她的纠缠便自动自发转换成对情敌的嫉妒和攻击,让她得以清净不少。所以除了劳力,玉芙其实还是个挡箭牌出气筒,跟她玩实在好处多多。要真说什么缺点,那便是爱哭。玉芙太软弱了,没一点主见,胆子又小,被打了便扁着嘴巴掉泪,受气包一个,这让高傲的她很瞧不上眼。但鉴于她有太多优点,这唯一的一个毛病,她也姑且忍了。是以多年后,她劈荆斩将历经万难终于登基为王,身边需要一位王后的时候,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名字便是已,并毫不犹豫地娶了她。
玉芙很感动,事实证明她总是容易感动,可除了容易感动,已与幼年不大相同了。她不再怯懦,不再容易满足,会喜欢她,会缠着她,会渴望,会不满,会流露,会表达,看着她时的眼神同其她男人一样,写满欲求,虽然依旧是对她好,唯她是从,在她面前也依旧隐忍温顺,却完完全全变作了一个她讨厌的模样。登上后位第一年,她将曾经欺负过她的那些千金小姐全部指婚,配给了纨绔浪荡子弟,其中包括她两个亲姐。
但鉴于她将她后宫打理的不错,有条不紊,除了会哀怨地望着她,初一十五定期向她掉泪诉苦,以及偶尔表现出一些小小的心计外,也还是可以忍受,是以她统统视而不见,无论她做什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归男人的事她丝毫不感兴趣,偌大一个后宫全丢给她处置,随她怎么弄。那时候她尚且不以为已有什么不好,也不认为自己娶错了王后,直到她遇到另一个男人,一个让成年后的她也能例外的男人。
她叫田絮,小她四岁,不会弹琴不会唱歌不会男红不懂诗词歌赋,长得也一般,不怎么爱哭,看着她的脸也会犯痴流口水眼冒红光,却不令她讨厌。
一开始她很不情愿,觉得这男人配不上自己,后来越看越满意,觉得她实在合自己心意。寻寻觅觅这许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不厌烦的,多么难能可贵,她必然是要奉之珍宝,握在手心,牢牢抓紧。她想飞,就折断她双翅,她想走,就切断她退路,直到她心甘情愿留下来做她的男人,为她生儿育男。
可这世间男人何其多,爱她的男人太多了,多到令她厌弃,偏偏她想要的却是一个不会爱上她的男人。这想法是她后来才逐渐明白的,一开始她也只是模模糊糊想,她要很宠她,很宠很宠,尽管这一二十年她男人数量一直在攀升,后宫美人如云,她却一个都没接触过,完全不了解男人,也并不知道该怎么去宠一个男人,那些哄她的法子,那些让她欢喜心动的钟情话,有一些甚至还是苏逸一和母娘给她出了主意,教了她,她再一句一句默念说与她听。
母娘告诉她,男人爱虚荣,爱金银珠宝,爱荣华高位。
苏逸一告诉她,男人爱俏郎君,爱痴情郎,男人可以花心,可以有很多男人,但却绝不能让男人发现,至少要让她们以为自己在男人心里是唯一的,独一无二的,这样她们便会对你死心塌地,可以为你生为你死,掏心掏肺,故而男人最忌三心二意,拆东墙补西墙,一旦败漏被判定为渣男,这辈子都很难翻身,男人也必定不会再爱下去,因为人,特别是男人,同样的当很难再上第二次。她说陛下需记得,男人虽是感情动物,容易被感动,但有些男人的心却也容易伤,一旦发觉被骗,便会收回真心,再不拿出。
便是这段话,给了她启示。
她宠她,同时冷落她,她给她身份荣耀,亦时时折辱她……她要她,却不要她的心。
打一个巴掌,给一颗甜枣,时冷时热。是她定下对待她的模式。
只是这模式,开始渐渐失衡。起初她只是占了她的床和身体,而后她开始占满她的眼,她的鼻,她的耳,甚至她的大脑和梦。她的龙榻上朝服上有她的气味,她适应了她泡的茶,她绣的枕,她挑的衣,她的身影时常在眼前晃动,夜间醒来,她不在怀中,她便不能重新入睡,一定要搂着她才觉得踏实,她不常撒娇,为数不多的几次,却是半梦半醒时倚在她臂弯里,软语低哝着劝她迟了便算了不要赶着去上朝了。她说活着不应该那么累,即便她是王帝,肩负重任,也先是一个男人,一个年轻的男人,可容许自己适当的懈怠。她说睡觉应该是令人放松的,不必时时警惕,若起不来,偷个懒也无妨。她说浓茶伤身,不必为了脑子快些清醒便每日强迫自己饮,若是累了,多歇一会便可。她还说做那种事,除了为了绵延后代,也应该是令人开心和愉悦的,不必时时带着使命感……处得越久,她越了解她,对她也越来越好,她觉得自己越来越依赖她,时时刻刻想同她在一起,她让她不想当一个帝王,情愿跟她腻死在一处。像她说的那样,过那种无所事事却轻松自在的生活。至此她方终于惊觉,这个胆大包天的男人,竟然企图占领她的心了,这常常令她觉得恐惧,令她想起她的母妃,那个声称情大于天,为爱弑子的疯男人。
夜半缠绵后,看着她累极蜷在自己怀中睡得安恬,她便煎熬痛苦,五味杂陈,不能入睡,总梦见她也变作了母妃那般疯狂的模样,惊出一身冷汗,直到她在客栈外听见她对唐漓说出那句话,即便她知道那多半是为了帮唐漓脱罪故意说给自己听的,她还是怕了,反反复复地试探她,问她是不是会喜欢上自己,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便暗暗松一口气,心里依旧不安,总会想起那些梦,总会忍不住想,如若那些梦成了真,如若她真的爱上她,她是不是便要失去她了,再不能像如今这般拥抱她,亲吻她。
她需要找到从前的平衡,她希望她能够远离一些。苏逸一告诉她,她很聪明亦很警觉,通常这样的男人很敏感,心中或多或少曾受过伤,亦害怕再受伤。可她管不了那么多,若不伤她,她便会爱上她,像那些男人一样,因为爱而变得贪婪丑恶疯狂可怕,那样,她便要彻底失去她了。她不想失去她。
她开始折磨她,看着她憔悴,失望和心伤,她亦觉得难受,却并不能知晓自己在为什么而难受。第一次,她很平静,对她说如果你做不到了,便告诉我,我不会当那些是承诺。她咬牙说可以做到,转头却依旧去别的宫里。第二次,第三次……她逐渐平静了,被打磨成了她想要的样子,低眉顺目,恭恭顺顺,像是一个真正的妃嫔。
可她不知道,她不在身边时,她其实会睡不着,辗转反侧梦里都是她,好几次都走到秀萤宫了,站在外面不敢进去,望见她屋里熄灯了,又再度回去。
她越伤她的心,她越睡不着,这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她疯狂地想见她,想和她说话,想摸摸她,抱抱她,想知道她在做什么,无时无刻。于是她开始找风贵人,听说风兰和她走的近,她便想方设法从风兰口中了解她的近况,她的喜怒哀乐,包括她看了什么书,晒了什么茶,逛过宫中哪些个些地方,饭后食了什么水果。风兰说她瘦了,衣服不合身,鞋子不合脚,她便命人连夜重做,赶在第二日她起床前,把新的送去。风兰说她喜欢那座星月台,每天都要去上面纳凉,她便将那里圈起来,成为她一个人的所属,她在上面吹风,她便在对面看她,她知道她为什么喜欢那里,因为那里最高,可以看到很远,她其实并不怎么喜欢王宫。风兰说她转了口味,爱上了又甜又酸的水果,她便叫人送了几大框酸枣酸梨酸橘子,抬进她寝殿……风兰问,王上既然这么关心田妃,何不亲自问她。小川子也说,王上为什么不去见娘娘。
她不敢见,至于为什么不敢,她晓得的,因为她太怕。她怕自己一旦走近她,这唯一的一份温暖也要离她而去。
她不仅快把她逼疯了,自己也快疯。她甚至强迫过自己去芸珍那里,试图用真心去宠爱芸珍,好转移一些对她的思念,只是看着芸珍越久,越是觉得芸珍像她,真是奇怪,明明芸珍更美,也比她先来到她身边,明明每一个人都说是她长得像芸珍,唯有她觉得,是芸珍像了她,于是面对着芸珍也成了一种痛苦。
但总归来说利用芸珍让她寒心,这一招很有效,她一直对芸珍讳忌莫深,尽管她不说,她也感觉到一点。最后一次,她对她说,三更前你来,我等你到三更,只等到三更。一切都是从那时起开始不可回转,后来她想,如若那一晚她按时去了,而不是故意在寝宫耗到五更才动身见她,那些糟糕的事便不会发生,而那晚她想要告诉她的消息,其实便是孩子吧,最初的最初,她是想过要告诉她这个喜讯的,告诉她她怀了孕。
那夜过后,她对她死了心,开始萌生去意,这让她慌了,她只是想将她推远一点点,推到不会爱上自己的安全距离,并不是想让她走。她想尽办法讨她欢心,送她各种东西,对她许下各种承诺,可她再也不动心,冬节那天她被芸珍推入湖中,她是动过杀掉芸珍的心,最后却终是没能下手,只命人毁掉芸珍的脸,将她圈禁在冷宫不准她死。因为她还是有些担心,觉得将来也许还有可能需要用到芸珍,留下来以备后患。成长的经历,让她养成这样谨慎的性子,做任何事力求周全,不论何时都记得留一条后路,其实也是因为太在意她,故而才谨慎。
那晚她被怒火蒙了心,她也彻底失控,质问她是否一切都是为了太子,是否真的那般在意芸珍,还问如若她一定要她杀掉芸珍,她会如何。明知她是赌气,不会真要她杀人,她却仍旧摇了头拒绝,她想若要毁,便一口气毁得彻底,一次性让她的心死透,以后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对她好了,再也不用做那些违心的事伤她了。于是她告诉她她不过是她三千个男人中的一个,没什么特别。她告诉她,她不过是将来她孩子的母亲,那些纵情,那些欢爱,不过是为了生育一个太子,那实在是糟糕的一晚,直到如今回忆起来她都分不清那晚说过的话,是气话还是真心,可不管是不是气话,多少真话多少假话,对她而言无疑都是重重一击,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赌赢了,那一刻起,她眼中不仅对她没了爱,甚至还有了恨。只那时她却不知,她的腹中,早已有了她的骨血,那注定是她做过最后悔的两件事其中之一。
另一件事则是娶了玉芙。
若说孩子没了的那一刻,她恨不得杀了她,再不见她,在知道全部真相后,她却想要杀光全天下人。那一刻,她想报仇,想杀了王妃,不知是为那个盼了多年却在她眼前化为血水的世子,还是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