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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针锋相对

    “弘治十五年,虏贼叩边大同。御虏官军,有冲锋破敌殒命者,斩获首级无明文,仅发身银三两。五成亦被贪墨,家小嗷嗷,衣食无着。”

    “有随军文书大义薄云,蔚县县丞伏节死义,血书上禀。未料无寇暴死,家人同辈牵累。此后数年未能寻得凶手,上疏一事,则不了了之。”

    “弘治十六年,虏贼再度扰边,袭大同隘口卫所,指挥领兵御敌,镇守亲上城头,拼死退敌,伤亡百余人。事达朝廷,以懈怠边防为罪,无功而有过。”

    “反有边镇州县官员,仅运粮数斗,无战得功。升官加赏,青云直上,立身朝堂,封妻荫子!”

    “有功不赏,无功显迹。其不公如此,人多觖望。”

    “今查大同两役,其贪墨赏银,冒滥纪功,非独一例。”

    “伏乞交科道官章劾,参洪武之法,永乐旧例,有功升赏,冒功究治……”

    刘庆抖着手指,将纸上内容看了一遍又一遍。

    冒领战功,贪墨赏银,事发即为流刑。依洪武之法,更是死罪!

    剥皮充草,砍头凌迟,大可任选一样。

    依此列成条陈,递送御前,大同京师,凡有牵连之人,都要得罪。

    当年经手之人,有人致仕,有人还乡,多数仍立身朝堂。

    兵部尚书刘大夏告老,左侍郎仍在。留在朝中的力量,实不可小觑。

    户部尚书韩文言行谦和,不遇库银之事,少与人交恶。但麻烦上门,同样不会客气。

    加上大同镇巡官,分润战功的边镇文武,经手赏银的府州县衙,为自保,必当联手施压,力度绝不会小。

    届时,他便如落进蛛网的蛾子,越是挣扎,被缠得越紧。

    到头来,依旧死路一条!

    本以为,举发镇虏营杀良冒功,已是魄力非凡。哪承想,这位杨佥宪胆子更大,竟是要将天捅个窟窿!

    大同之役被劾,几处边镇都将自危。

    朝中规矩如此,傲骨如杨一清,事到临头,不也得妥协?较真算下来,九边重镇,几乎没有一个是完全“干净”。

    镇虏营临战不久,奏报刚刚递送入京,当真不怕牵连?

    说句不好听的,给别人挖坑,自己踩一脚泥,合算吗?

    从纸上移开目光,刘庆垂下双眼。

    为官数载,从地方到京师,一路走来,遇大小阵仗无数,自认不蠢。可同杨瓒两度“交手”,硬没占到半点便宜,更被逼到悬崖边,差半步就要跌得粉身碎骨。

    依他对杨瓒的认识,不说算无遗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不该犯这样的错误。

    那么,就是另有企图?

    是什么?

    绞尽脑汁,仍是想不明白。

    欲开口询问,却见杨瓒坐在桌旁,正一勺一勺喝着羊汤。觉得味不够,还多洒了些胡椒粉。

    刘庆气结。

    这算什么?

    敢情他翻肠搅肚,正主却半点不担心!

    视线过于灼热,杨佥宪终于抬头。

    “刘柱史看完了?”

    “……”他不说话,说不说都要挨坑,不如让自己畅快点。

    “刘柱史?”

    “……”坚决不说!打死也不开口!

    “可惜。”

    杨瓒摇摇头,端起瓷碗,一饮而尽。又拿起一张麦饼,裹上几片羊肉,涂上一勺调成膏状的面酱,咬一口,嚼两下,满意的眯起双眼,鼓起腮帮。

    咕咚。

    咕噜噜——

    眼巴巴的瞅着,刘庆不停咽着口水,腹鸣如鼓,手指抖得更加厉害。

    非因恐惧,实是气愤。

    闻着肉香,双眼赤红。怨念太大,完全忘记害怕。

    吃完整张麦饼,杨瓒打个饱嗝,再看刘庆,笑容愈发真诚。

    “刘柱史可要用些?”

    刘庆绷着脸颊,意图强撑脸面,终本能碾压理智,没能战胜饥饿,点了点头。

    “如此,本官托付之事,刘柱史想必答应?”

    闻听此言,刘庆喉咙干涩,嘴里都是苦味。

    “杨佥宪,事到如今,下官便实话实说,还请佥宪莫怪。”

    杨瓒颔首。

    “大同乃要塞之地,御北百年。指挥守备,千户百户,多世袭晋身。树大盘根,地方朝中,力量皆不容小觑。”

    说到这里,刘庆顿了顿,仔细观察杨瓒表情,实在看不出什么,只能继续道:“此事奏禀御前,庙堂必将震动。凡牵连之人,必视下官为眼中钉肉中刺,除之而后快。”

    “有道理。”杨瓒点头,深以为然。

    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刘庆差点又晕过去。

    竟然点头,如此的理所当然?!

    这还能不能继续沟通?

    “刘柱史。”杨瓒敲敲桌子,道,“本官说过保你性命,绝不会食言。”

    “可……”

    刘庆面露苦色,想要相信,却又不敢。

    以杨瓒的能力,如果位列六部,哪怕只是个侍郎,刘庆都敢赌上一回。但他只是佥都御使,都察院中,尚列左右都御史及副都御使之下。

    讲习弘文馆又如何?

    六部九卿发力,天子都要被压制。四品京官,委实不够看。

    自己还不如杨瓒。

    七品监察御史,挑一挑武将毛病尚可。胆子大些,直谏天子,顶多挨一顿廷杖,回家种田,性命总是无忧。

    举着小棍,妄图戳文官集团后背,完全是找死。朝中大佬动动手指,就会被碾得粉碎。

    “刘柱史,”杨瓒侧首,轻笑道,“你是否会错意?”

    刘庆愕然,看向杨瓒,面带不解。

    他会错意?

    “本官不是在同你商量。”杨瓒面上带笑,语气却是十足的冰冷,“你可明白?”

    不是商量?

    那是威胁?

    “当然。”

    杨御史点头,毫无压力。

    “本官留你在此,是保你性命。所以,你欠本官一条命!”

    事情能这么算吗?他会倒霉,源头在谁?

    再不讲理,也不能这样颠倒黑白!

    刘庆风中凌乱,脸色变了几变,相当精彩。

    “不妨明讲,同本官合作,能保你性命。事情办妥,青云直上也非是不可能。如不合作,本官即刻送你出城。”杨瓒眯起双眼,“丑化说在前头,刘柱史离开镇虏营,是生是死便同本官无干。”

    刘庆神情微凝,十分清楚,杨瓒所言确是实情。

    答应对方的条件,还有一条生路。敢不答应,只需将他丢出城外,不被“贼虏”杀死,也会落入狼腹。

    同僚逃得性命,他却未必。

    死且不算,被污蔑同鞑子勾结,列祖列宗,父母妻儿,都将抬不起头来。

    到阎王殿前喊冤?

    死都死了,喊冤又有何用?

    大同之役,地方官员冒功夺赏,贪墨赏银确有其事。豁出性命,上奏一本,纵然身死,也将青史留名。

    反正都是死,为何不死得更有意义?

    想到这里,刘庆连声苦笑,心中最后一道壁垒,已是摇摇欲坠。

    杨瓒不着急。

    坐在凳上,用布巾擦了擦手,耐心静候。

    麦饼渐凉,热腾腾的羊肉变色,盘中凝出一层白脂。

    刘庆终于做出选择,拱手揖礼,道:“下官愿听佥宪吩咐。”

    “刘柱史果然是聪明人。”

    杨瓒站起身,扶起刘庆,吩咐长随再送热汤麦饼,送来火盆斗篷。

    “这几日,刘柱史受苦了。”

    “不敢言受苦。”刘庆道,“下官蒙昧,不解边关之苦。在帐中三日,静心清神,切身体会,终大彻大悟。”

    刘庆再次拱手。

    “佥宪之恩,如同再造,下官铭感五内。无以为报,只请受下官一礼!”

    杨瓒眨眨眼,不得不感叹,自己眼光相当不错,这位觉悟之快,转换立场之彻底,实非寻常人可比。

    然而,观其行事,可以短暂联手,不能全心托付。

    好在他没这个的打算。

    等到刘公公和丘公公抵达,大可撒手。

    一物降一物。

    于己是难题,对两位公公而言,则极好解决。不见前御史刘玉,自为刘瑾幕僚,在西厂混得如鱼得水?

    上疏弹劾,未必真要将犯事官员一网打尽。

    最后的结果,八成是雷声大雨点小,一通扯皮,不了了之。实在不行,推出几个倒霉的替罪羊,当是交差。

    貌似吃力不讨好,各种得罪人,但为转移朝中目光,方便行事,必须闹出点动静。顺带敲敲边鼓,警告一下伸手之人,未尝不可。

    打草惊蛇?

    不怕惊,就怕不惊。

    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让对方摸不透,才好下狠手。

    羊汤麦饼送到,刘庆坐到桌旁,喝一口羊汤,感到汤汁顺着食道滑下,胃里终于有了暖意,险些泪流满面。

    三日未进食,不能大鱼大肉,用太多荤腥,更要控制食量。万一吃得太多,撑出问题,前番努力都要白费。

    用过饭,刘庆打起精神,主动询问,第二封奏疏是何内容。

    “不急。”

    确定对方已记下内容,杨瓒收起纸页,走到火盆边,一张张引燃。

    “先将此封写好,递送御前。至于第二封,天使抵达再做计较。”

    “是。”

    刘庆拱手,不见半点傲气。

    继续忍饥挨饿,尚能坚持,不会转变得如此之快。尝过羊汤的滋味,再不愿通忍受腹鸣。细思杨瓒所言,更有惭愧自胸中升起。

    饿几顿,他便面有菜色,浑身失力。反观边塞之地,粮饷不足,边军饥肠辘辘,仍要同鞑靼作战,当真是以命相搏!

    先时以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军汉粗莽,不过一群鲁人,实不屑一眼。

    现如今,体会到饥寒之苦,对边军感同身受。思往日言行,不由得脸红耳赤,羞愧不已,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杨瓒离开后,长随送上纸笔。

    刘庆坐在桌旁,手边一盏热茶,磨好墨,却是迟迟无法下笔。

    映月苦读,磨砻浸灌,立志为万民请命,为苍生立言。

    一朝登科,为官不过数载,竟忘记年少志向,一言一行,皆背道而驰。

    越想越是愧悔无地。

    越想越是无地自容。

    几番思量,长叹一声,终提起笔,饱蘸墨汁,悬腕纸上。

    “臣都察院监察御史刘庆,叩禀……”

    正德二年,二月乙未

    刘瑾丘聚自京城出发,经兴州北上,过平谷,直往镇虏营。

    途经蓟县顺义,先后宣读敕令,赐下赏银。

    两地官员出迎接旨,表现大有不同。

    蓟县是喜,顺义则是悲。对比之强烈,足令人侧目。

    营州左屯卫即在顺义。

    才指挥使病亡,才氏三子领千名卫军北上御敌,尽数战死。

    城内军户,几乎家家带孝,户户衣麻。民户商户也是面有戚色,见到穿着麻衣的老人,带着孩童的妇人,都要拱手,道一声节哀。

    城门前,两名老卒持矛,袢袄并不合身,皮靴上都打着补丁。

    问过才知,屯卫壮丁多前往镇虏营,城内守备不足,只能征召贴户。不忍见半大的孩子吹风,本该退役的老卒伤兵,主动请命守城。

    “儿郎们都在北边拼命,咱们这些老的,杀不得鞑子,总能守得城门,不让十几岁的娃娃受苦。”

    一名老卒上前行礼,半条袖子空空荡荡,拇指粗的疤痕横过左脸,单眼已瞎。说话时,耳朵不自觉抽动,显然是上过战场,且受伤不轻。

    番子不忍,下马递出牙牌。

    查验之后,老卒立即行礼。转身告知腿脚好的,“马上回城,告诉才氏宜人,天使抵达!”

    城门大开,骏马打着响鼻,车轮压过积雪,吱嘎作响。

    城池不大,从街头到巷末,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底。

    刘瑾坐在车上,推开窗栏,看到被风撕扯的白幡,飞散街边的纸钱,想起在蓟县所见,脸色骤然阴沉。

    蓟县张灯结彩,从县令到小吏都是喜气洋洋,听完圣旨,嘴几乎咧到耳根。顺义却是全城缟素,无人不带哀色。

    两相对比,还有什么不明白?

    念头闪过,刘瑾脸色更加难看。

    后一辆车中,丘聚同样面沉似水,生出杀人念头。

    穿过半条街巷,车队停下。

    才府门匾下,三名麻衣妇人,带着一名不满十岁的孩童,立在正门后。

    妇人是才方的三个儿媳,孩童则是才氏唯一一条血脉。

    才方病死,才老夫人早已故去。

    才氏兄弟阵前殒命,才府满门寡妇。出殡当日,三个妯娌当众立誓,今生不二嫁,护才氏血脉成人。

    “公公含恨而终,至死不忘报国。夫君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全军人忠义。妾等虽是妇人,亦知家国孝义!今当祖宗立誓,为夫守节,育子成才,承其父祖之志,卫土守疆,为国杀敌!终一身,不堕才氏忠义之名!”

    才宜人的誓言刻成文,待族人还乡,敬送祠堂。

    顺义知县感才氏忠孝节义,上奏朝廷,为才氏立忠义牌坊。

    刘瑾丘聚此行,一为宣读圣旨,升赏封赐,二为在城中选地,发县衙三十两白银,为才氏立坊。

    两人步下马车,走进府内,顿感萧条零落。

    宣读完圣旨,刘瑾忽然弯腰,取出一枚蝶形玉佩,送给才氏子。

    “咱家没什么好东西,小公子莫要嫌弃。”

    “公公,当不得!”

    才宜人连忙推辞,刘瑾则袖手,退后半步。他送出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

    “咱家一点心意,宜人莫要推辞。”

    才宜人流泪,忙让才氏子谢过。

    丘聚咬牙暗恨,又让这老小子抢先!

    当即取出一只荷包,里面装着两颗拇指大的珍珠,同样递给才氏子。

    “他日小公子入京城武学,遇事可寻学中丘训导。”

    话落,丘聚斜眼。

    怎么样?

    咱家手慢,好歹有个在武学办事的族人,姓刘的可没这优势。

    才氏子懵懂,才宜人却感为难。

    得御前大伴青眼,于式微的武将之家,自然是求之不得。但宦官的名声实在不好,儿子还小,万一被打成阉党,他日如何在朝中立足?

    刘瑾丘聚针锋相对,互别苗头,压根没注意才宜人的表情。即便知其所想,也不会放在心上。

    送出这份礼,一看天子,二看杨瓒。

    才氏子不到十岁,靠父祖荫庇,此生应会衣食无忧。

    能不能出人头地,当下还不好说。

    至于阉党不阉党……有杨佥宪这朵奇葩,谁会关注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再者言,心眼小归心眼小,要计较,也是和朝中文武掰扯。

    能和阁老尚书掰腕子,才是英雄。同担心孩子前途的妇人计较,实无必要。

    退一万步,真要做出点什么,杨佥宪那关就不好过。

    想想金尺的滋味,刘瑾果断放开肚量。

    离开才府,两人又去县衙,传达敕谕之后,当日启程往北。

    临行之前,刘公公和丘公公各自唤来长随,开私箱取银。

    察觉对方意图,丘聚眯眼,刘瑾皮笑肉不笑。

    “刘少监果真高义。”

    “丘少监过奖。”

    刘瑾撇嘴。

    比阴阳怪气,扎人肉疼,刘公公怕过谁!

    丘聚鼻孔喷气,和刘瑾互瞪。

    两息之后,转过头,冷哼一声。

    咱家不和你一般见识!

    随后,刘瑾丘聚令番子抬起银箱,背起铜钱,凡看到门前有白幡,身上着麻衣,都要送出铜钱银锭。

    “此乃天子恩德!”

    出京之后,沿途大小官员,甭管私下里如何,遇车队抵达都要送礼。

    自江南剿匪,刘公公死要钱的形象深入人心。再加一个丘公公,唯恐送得不多,引来嫉恨,一年的搜刮全部装箱,半个铜板都不剩。

    送出的银钱,都是沿途所得,两人半点不心疼。

    依他们对天子的了解,知晓顺义之事,必会自内库出银。与其多添车马费,不如利索点,先送出银子。

    回京之后,上禀天子,十有八九会得夸赞,赏赐更不会少。

    里外里,好处不缺,更赚来名声,何乐不为。

    于是乎,两人左手受贿,右手撒钱。抵达镇虏营,车上的箱子非但没少,反多出一成。

    杨瓒知晓,也有些无语。

    摸摸下巴,这事该怎么说?

    大公无私,不太合适。

    急人所急,有那么点意思。

    该说他这蝴蝶动作太大,不只将皇帝带歪,连有名的八虎也开始里倒歪斜,不走“正道”?

    就其结果来看,应该算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