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枢机不是第一次逛集市,他曾经是三江大地有名的富贵闲人,鲜衣怒马,举止风流,少不更事的年代,也为心爱的女人一掷千金,淘换过最精细的胭脂,挑拣过最瑰丽的珍珠,这是他的恣意,也是他的温柔,在他还是重华公子的时候,又是谁会不放纵呢?只是质代人变,世事沧桑,当年轻歌买笑的楚王世子成了阶下囚,一朝困在禁城,他便再没有逛街的心思了。如今走出了那个禁锢他五年的地方,看着市肆人烟,他的心却突然疼起来。
赫连傒看着他握在手里的一盒胭脂,作势要掏出银两,街边的小贩殷勤地讪笑着,“爷,一吊钱。”哪怕对女人的东西不感兴趣,赫连傒也知道一吊钱的胭脂不是什么上等货,当然,上等货也不会摆在街边,“想起她了?”
晋枢机素手放下胭脂,赫连傒的眼睛便像是被施了咒,紧紧盯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指修长又有力,肌肤如玉,指节分明,就像一把子水嫩嫩不忍心被人掐下来的葱根,赫连傒的喉结动了下,他知道,这个男人已经不年轻了,可是,他连一个放下胭脂盒的动作都带着致命的吸引力,仿佛越是粗鄙的小摊,越是粗糙的物件,越能衬托他的精致。
“是。”他没有否认,他爱过那个叫胭脂的女人,爱到伤她如此之深。赫连傒不是商承弼,他的事,他无意隐瞒,也不必隐瞒。
赫连傒真的扔了一串钱在小摊上,将胭脂盒塞进衣襟里,晋枢机没有阻止,只是再一次地走走看看。走了一阵子,便看到一座茶寮,他虽不累,可是也愿意坐一坐,喝口茶。赫连傒是个不习惯体贴的人,可这一次,即便觉得他漫无目的的闲逛太无聊,又觉得堂堂重华公子不会走两步就脚抽筋,还是说,“你歇一歇,我去下那边。”他手指的方向是城内最大的一间脂粉铺子,晋枢机无可无不可地撩了下眼皮,点点头。
“听说,这次的探花郎是狄国人。”
“不会吧,狄国人也能参加科考?”
“这我哪知道,反正大家都这么说。”
“不靠谱,太不靠谱了。”
……
晋枢机听着众人窃窃私语,茶寮里的客人不是行路的脚夫,便是做活的篾匠,都是最底层的人,他们上不得台面,可是,他们的消息也最广,广得没个影子他们也不在意。晋枢机咳嗽了一声,人们的议论有些收敛,不是因为重华公子天生气度威慑众人,而是他穿得太好了,在一群粗人那里格格不入。晋枢机笑了,像个顽皮的孩子似的,再添上一把火,“如何不靠谱,本公子说太靠谱了,不止是狄人,还是狄人的兵马总司。”
“对对,听说是个大官的,好像是大将军。”有胆子大的人附和。自然,附和也不是因为晋公子风姿倾城,而是自己说得和大人物说得一样,市井中人总有些不靠边的与有荣焉。
“既然是狄人的大官,怎么又考我们的官呢?”老百姓的好奇心不大,他们有他们的思维模式,他们的想法和晋公子总是有些不一样。
晋枢机却笑着,“因为,他要让一个人难堪。”
“谁?”人长了两只耳朵,便是因为他们想要听的东西太多了。
晋枢机玉手执壶,细细地给自己注了一杯茶,慢慢地抬起手,宽了宽茶叶,整个茶寮里的人,无论接不接他话茬的,都斜着眼睛偷偷看他,然后,晋公子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水,街边的茶叶渣子味涩得让喝惯御前贡茶的临渊王连优雅也带着几分隐忍的味道,他款款放下茶盏,只是这么简单的动作,却连过路的人都拿眼睛粘在他身上,晋枢机笑笑,笑容中有种升斗小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莫测高深,他朱唇轻启,就说了两个字,“皇上。”
于是,喝茶的人纷纷收回了探头探脑的样子,茶寮的小二开始忙着结账,关于皇上的话题,不是这些人能听的,小人物好奇,却也有自保求全之心。晋枢机再笑,才一端起茶盏,茶寮老板竟抹着汗过来,“前面有家兴德茶庄,听说有雨前的龙井——”
晋枢机微微偏过头,眉眼带笑,“您是在逐客?”
老板一边抹汗,一边点头哈腰的奉承,请晋枢机去前面的茶庄坐,晋枢机不理人,默默地给自己又添了一杯茶,老板再一次打躬作揖,晋枢机竟然还纡尊降贵地轻扶了他一把,老板脸色煞白,似是被这年轻公子吓到了。却有那茶客,直愣愣两只眼睛盯着晋枢机那漂亮的双手看,能被这双手扶一下,可真是,男人们拼命咽着吐沫,大声叫着,“小二,添茶!”
有倾国倾城之色的重华公子为自己倾倒了一个小茶寮竟然还有些得意,眉梢眼角全是笑意,他随意撇下一小锭烂银,在老板正要为有个这么豪爽的客人庆幸的时候,晋公子非常爽快地来了一句,“小二,找钱!”
一碗茶只要三文钱,那一小锭银子却足足有二两,老板在怀里划拉零钱的时候,便有客人看晋枢机的眼神带着点鄙视,穿得这么气派的公子竟是个小气鬼,从胭脂铺子匆匆走过来的赫连傒看到的就是这些粗人的眼睛是不是地盯着晋枢机看,只要走在大街上,总有人盯着晋枢机看,赫连傒已经习惯,可是为何这起人的眼光透着些鄙视。
“重华?”赫连傒不乐意理会这些俗人,便要和晋枢机走。耳边却突然听到一声嘟囔,“难怪这么小气,原来是个相公。”
赫连傒突然间血液上涌,相公?他放在心上辗转反侧了几年的重华公子竟然被人说是相公,即使没有带斩马刀,他也一样可以将说这话的人劈成八块。晋枢机却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走吧。他又没有说错,哪一日不被骂几句嬖宠误国,相公还算好听的了。”
“重华——”即使赫连傒不是个懂得温存的男人,看到心尖上的人零落成泥被碾作尘,也由不得几分舍不得。
晋枢机突然伸手,在他怀中摸出了一盒上等的猪脂,在掌中细细把玩,他的眼波擦过赫连傒难得有些破冰的脸,“看来,这个妖孽是当定了。请教大汗,相公这个词,在北狄是怎么说?”
商承弼见到宫中密探的时候,几乎气得连桃儿都要摔死了泄愤,又想到晋枢机回来后看见他连一只猫都保护不了,难免对他冷了心,硬生生地憋住了,“你们说,赫连傒买了什么!”
回话的人不禁小心再小心,遇上这么喜怒无常的皇帝,密探的差使也不好干啊,“回皇上的话,赫连国主进了最大的脂粉铺子,却七拐八拐地走了一处小门,只有,只有风月馆的人才认识的老名字的铺子,店头不大,却都是好东西——”密探当然不是傻子,说这么详细自然另有意图,“由此可知,赫连国主的确不安分,若没有在我大梁期年的老人,他找不到这么隐秘的地方。”
商承弼再爱晋枢机他也是皇帝,除了被另一个男人抢了我的男人冲昏头的恼羞成怒外,究竟是不放心赫连傒的,“那铺子里的人是同他有联系?”
“据属下推断不是。因为他们起先只是将赫连国主当成是寻常客人,拿了随便给的油膏,虽也是好东西,但——”
“哼!”
禀报的人咬着牙继续说,“后来赫连国主看银子不顶用,便一掌拍碎了他们的柜台,还说了一句——”这个差事真是不怎么样,他下次可再不愿意来回了。
“这个畜生说了什么?”商承弼勃然大怒。
“回皇上的话,赫连国主说,‘爷要你们最好的!谁再让他受委屈,爷就要谁的命。’”探子连连叩头。
商承弼一巴掌将桌上的酒盏全都挥下去,“赫连傒,你这个逆贼!逆贼!朕有生之年,不灭狄国,誓不罢休!”商承弼真的是被气疯了。知道晋枢机被人带走是一回事,可是当时晋枢机算是只剩下半条命,他暂时想不到那么远去,如今听说赫连傒竟然——他真的恨不打一处来。
回报的人知道自己的日子不会好过,倒也留了条后路,“回皇上的话,赫连,赫连——”皇上都说他是逆贼了,自然不能国主国主的叫,可又不能不称呼。
商承弼气得七窍生烟,“他还要怎样!”
回报的人哆嗦着牙齿不敢说话,商承弼抓起钉在地上的黄铜的烛台就砸过去,“说!”
回报的人估摸着这恐怕不算是个好消息,但听在现在的皇上耳朵里也不坏,索性小心道,“那个逆,逆贼似乎不太懂交合之事,连之前该浣洗要用什么都不知道,还是有精明的小二指点他,可知,王爷并未和他有苟且之情。”虽然别人都已经开始买猪脂了,说不定他回来报信的时候临渊王就和赫连逆贼翻云覆雨了,但对现在的皇上来说,也算是贴心的话。
谁想到商承弼听了却更生气,生生地将紫檀木的桌案都踹翻了,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你还不会你就不碰他,知道他受伤你就小意温柔,想到他同晋枢机那不堪的第一样,赫连傒,你就是在让朕难堪!商承弼太清楚了,凭赫连傒的功夫,他还能不知道自己在他和晋枢机身后埋了多少个暗探,可是,他偏偏还就这样说了,这样做了,他就是让自己听的,你就是要气朕。
可是知道人家就是要气他又能怎么样,他偏偏不能不生气,商承弼恨不得掐死了赫连傒再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可这会儿却又不行。他身为敌国的君主,敢晃晃悠悠大摇大摆的走在自己国家的大街上,又怎么可能没有防备。赫连傒是头狼,一头孤狼,商承弼相信他为了晋枢机能拼出一条命去,否则,也不敢单枪匹马地闯自己的寝宫,可是,他不信赫连傒会心甘情愿地当自己的靶子,他们都是男人,都是有野心的男人,他知道赫连傒不会这么蠢,更何况,现在重华在他身边,投鼠忌器。
“临渊王说了什么?”商承弼强迫自己按捺下来。
“临渊王说了句很奇怪的话——”知道商承弼并不是好奇心超越一切的君主,他也不敢吊这位喜怒无常的皇上的胃口,“百姓纷纷议论说这次的探花郎会是一个狄国人,属下命人查过,进了会试的并没有狄国人。可是,王爷并没有否认,甚至,言语间还颇多暗示。”
“他暗示什么?”商承弼不知道晋枢机又在弄什么鬼。
“他暗示,那个探花郎就是他自己。”
“什么?”商承弼呆了半晌,却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桃儿,桃儿,快叫桃儿来。桃儿你知道吗?你那个没良心的主人打算回来看你了。”
桃儿什么也不知道,“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