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赌服输。”展逸辰淡扫我一眼,兀自脱下鞋袜赤脚走在沙滩上,选了个不远的地方随性坐下,拍拍身边的位置,迎着清浅的海风。
“过来,我们聊聊。”
我微眯起眼,不知是不是酒精在身体里作祟,我似乎看到了一个跟平时不太一样的人。
坐到他身边,我瞟过那双伸长的赤脚,顺着上移,凝向已经躺倒在沙滩上的人,轻敛下眼睫,遮住眼底涌现的异色,“聊什么?”
“今天天气不错,天上有许多星星,你也躺下来吧……”他枕着手臂,眸如星辰。
许是两人难得这么平静,又或许是因为先前的闹腾,在这样静谧的环境下,我仰头看了看星空,学着他的样子,第一次失了形象的躺倒在沙滩上。
见我躺下,他轻笑了笑,“该从哪里说起呢……”移开眸子继续看着幕布似的天空,他的声音清越如流水,缓缓淌出,“我从小生活在w市的郊区,那里有巍峨的崇山,也有朴实的农民……”
我吃惊地转过头,从没想过他以前竟然生活在山村乡下,可听他话语里的描述,那景色,那生活,似乎已是人间仙境。
“爷爷一直想让我们回来,不时会去那里打扰一下,后来外公说让我们先到w市里过几年想想以后到底准备怎么样,我才离开了外公……
慢慢接触了父亲的公司,我知道了许多事,也能体会到他的无奈……是我要求他把我送到展家的,不止想给我父母单独自由的空间,也是为了让爷爷放弃无休止的阻碍……你不需要拿我当你的假想敌,你从来都很优秀,我做的那些成绩无非是想让爷爷对我家放松警惕而已。”
他倏忽转过头,细碎的发丝下,一双洞若观火的眸子望着我,“我从来不想要展家的家主之位,也从来不喜欢这里的生活,这是一个枷锁和束缚,更是一种囚禁。不久的将来,我会离开展家,开自己的公司,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那一天,可能是被酒精熏染了脑袋,我们平心静气说了许多以前不曾说过的话;那一年,我十六岁,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
之后的生活依旧一成不变,只不过我跟展逸辰之间的关系比以前的紧张缓和了不少,偶尔我会在他浅笑中回以一个笑容,但却没有再进一步的接触,然而,我自己知道,那一晚,成了我为数不多的珍贵回忆之一。
当我十八岁时,年满二十岁的展逸辰离开了展家。
我不清楚他是如何离开的,只知道爷爷震怒一场,当天晚上突发心脏病住院,足足耗了一个月才回家开始修养。
我嫉妒展逸辰对爷爷的影响,也羡慕他能够为了自己的理想而任性。
三年后的某一天,我在公司上班,突然接到他发来的问候邮件,里面除了一些关心的话语,还有条比较莫名的告诫‘爷爷似乎有自己的实验室和化工厂,我虽然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不过建议你查一下比较好。’
这是一封加了自毁程序的私密信件,看完后它自动删掉消除了踪迹。
我关上显示屏,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凝向窗外灯火阑珊下的车水马龙,陷入沉思。
父亲对家族的事业并不感兴趣,却从小让我争取家主的位置,这么多年过来,我坐到首席的位置付出了许多努力,爷爷终于放权,把外面的公司交给我来料理,可另外一些产业的权利却始终揽在自己手下,其中就有展逸辰所说的这些。
看来,的确得派人查一下那些东西了……
想罢,我拨通鸿兴的号码,交代了一些事情。
挂上电话,我拿起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关灯走出办公室,蓦然见一片橘色的灯光里,一人穿着黑白职业套裙端坐在办公桌前,正用笔写画着什么。
现今发达的科技下,已很少见到有人用笔写东西,这也是我头一次发现,这个曾经跟自己在商场上谈判犀利自如,被高薪挖来的新秘书还习惯用笔写字,我记得她先前送来的资料全部是打印或用vp装好的。
也许是因为太过专注的原因,苏瑾萱并没有发现我的接近。
飘逸灵动的字中蕴藏着几分刚毅的风骨,看到小本子上写着她这段时间的消费,其余的便是存钱之后的详细计划。
扫到其中一条,我微微敛目。
正想侧头看她,影子忽然挡住灯光投出一片阴影,她身形一怔,反手合上本子站起身,对我点了点头,“展总您好,明天的资料已经准备好,我来关灯,您先行。”话是这么说,她却立在那里等我离开。
我挑眉笑了笑,“这么晚你一个人也不方便,我送你回家。”
“谢谢,不用,我晚上和朋友有约,直接出去。”她神色淡淡,语气淡淡,架着黑色框架眼镜的容貌被遮去大半,看起来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从小到大交过不少女人,不同类型不同风格的女人也见过不少,但这个苏瑾萱却是我见过的女人中,特别难啃的一种。
还没接手公司时,我也是从基层一步步做起,当初为了公司一个项目和她第一次接触认识就发现这女人的工作能力很强,那也是我做了那么久唯一一次超出预估底线的项目,后来和他们公司接触过多了,对这女人的行事能力和作风也很赞赏。
“没有关系,我直接送你去约会的地点好了。”见她又要开口拒绝,我调侃道:“难道这办公室里还有什么值得你流连的东西?”
她蹙了蹙眉,应了下来。
坐车的时候,她直接打开后车门坐了进去,我不置可否的笑笑,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她聊天,除了公事的琐碎,她不太喜欢说话,偶尔回一句也是冷冷淡淡。
我透过后视镜看向她望着车外的侧颜,倏忽想到那笔迹中,略显刚毅的风骨。
下车前她道了谢,我单手撑在方向盘上,看着她终于打破了板着的脸,笑着冲一个男人挥手,莫名的,我觉得她挂在唇角的笑,怎么看怎么刺眼。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常会找各种理由让她来办公室,听着她报告时的严肃态度从侧面细细观察着她,也许是为了那越来越浓的兴趣,也许是为了她不论上班还是下班,都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把事情全部推后三天,连带双休的这五天,你陪我去趟h市。”她报告完下个星期的日程,我直接开口说出了这之后的计划。
她翻了翻文件夹,道:“h市方面的洽谈已经由凌总监负责。”
“哦,难道我这个老板想要做什么,还需要你来提醒?”
见她没有说话,我抬头直视进她的眼,“那里有些私事要办,你作为我不可或缺的秘书,照料我那几天的住行也是应该的。”想到那天她记在本子上的东西,我话锋一转,又道:“当然,那几天的工资额外算,和你日常工资不冲突。”
一听这个,她马上应下,“好的,我去准备。”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靠向椅背阖上眼。
据鸿兴的汇报,在离h市不远处的桐镇有爷爷建立的大型化工厂,探测不到里面的具体情况,但他弄到了从里面流出的药剂,并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我决定亲自去看看。
……
“展总,我们现在是去哪儿?”
我将视线从车窗外的密林小道收回,透过后视镜笑望着终于开口说话的人,“怎么?怕我把你打劫,卖到深山老林里?”
“……看路。”她抿唇闭嘴,靠向后车背再不说话。
我哑然一笑,把着方向盘,沿着导航继续往桐镇开去。
路上并不好走,坑坑洼洼的颠簸有些恼人,可在透过后视镜看到她因为颠簸而郁促的表情时,反倒顺畅了心情,点开vr放首欢快的歌曲,我稍稍减缓了车速。
来之前鸿兴曾说过前往桐镇的路不好走,我没想到会是这么落后到原始的泥石子小路,看向忽然阴云密布的天空和轻飘而下的雨丝,我低咒句“该死,”眉目一沉,对后面坐着的苏瑾萱道了声“坐好!”,把车提速。
最终,我们没能赶到桐镇,只因为雨势渐大小路更不好走,只能退而求其次开车到路旁边,躲到枝繁叶茂的树林里避雨。
原本还在抱怨该死的天气,可看到苏瑾萱竟从后车厢一点点拿出露营的工具,且熟练的在树下安营扎寨时,我除了惊讶,更多的是对她的好奇,“我并没说过要来这种地方,你怎么还带着这些?”没想到她在车里放了这么多东西。
“为了避免意外,外出时这些都是必需品。”她挡开我要帮忙的手,“展总还是在一边看着吧,这种小事由我来就好。”
“我一个男人还做不好这些?”我睨她一眼,帮她把营帐弄好。
她似乎对我的动手有些诧异,侧眸看了眼我,翕张唇瓣却没有出声,任由我帮忙再没反对。我提了提唇角,看她眼镜上被沾了许多小水滴,动了动眉,“你的眼镜是不是该擦一下?”
把东西全部收拾好,她这才站起身,取下眼镜别到胸口,转身从车上取下食物,扔给了有些愣神的我。
“你不是近视?”我看她咬起面包,抽了抽嘴角,“从没见过把自己往丑里打扮的……”
苏瑾萱是我见过中并不算顶美的,但胜在她容颜清丽,五官秀美,被大半头发和眼镜遮挡的面容前后反差很大,让人不由自主觉得,她其实很漂亮,更何况她浑身散发出的自信和淡然,平添了三分姿色。
“难道你招人是来当花瓶,满足你个人私欲的?”她淡扫我一眼,第一次出言讽刺我这个顶头上司,我不怒反笑道:“当初把你挖过来,就是看重你的能力,可如果平时也能看到赏心悦目的美女,心情自然也会舒畅许多。”
她皱了皱眉,横我一眼。
眼波盈盈,转眄流光,淡雅中透着几丝妩媚,让我随之一怔,心中微起了波澜。
傍晚的时候雨一直未停,她把睡袋收拾好,取出套衣物,两人依次换好,便呆在各自的睡袋里,听着帐篷外的风声雨声树叶声。
我在睡袋里转了转身,侧躺着看向不远处睡袋里平躺着看帐顶的人,突然开口问道:“之前为什么答应来我这里当个秘书?你在飞腾里的表现很不错。”
她闻言侧过头,白我一眼,“当然是因为你开出的工资更高。”
对她越来越放松随意的态度很满意,可想到那天在纸上看到她写下的字派人调查的情况,我半敛起眼,状似无意地说道:“以你在飞腾的表现,就算不来我这里,过个一年半载你应该能升职,到时候工资岂不是更高。”
“我等不及那么久,而且飞腾里的关系很复杂,也许半年后我还是如今的地位,那些努力只是在做无用功而已。”
她的声音在这样的夜显得单薄又落寞,就像旷野里打旋而过的清风,只是带起几片萧瑟的树叶,便制了一副撼人的景色般,悄悄驻入我的心底。“如果你缺钱可以跟我说,以你现在的表现,我可以直接开份借条,提前预支你一段时间的工资。”
见她如此,我突然不太想看到她为了仅存在世却只能住在医院治疗的爷爷而辛苦忙碌,但那是她的至亲甚至是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可怜的一点点。
她愕然看向我,目光里满是不解和震惊,“展总,你……”
想到自己可能有些激进,我压下心头骤跳,冲她挑了挑唇,眯眼道:“怎么?反正你已经签署了‘卖身契’,就算你想携款潜逃,以我的势力难道还抓不到一个小小的你?”
“哧。”她轻声一笑,眉眼弯弯,“如果您真那么放心,那我需要提前预支半年的工资。”
一直以来见到的都是她那张板着的脸,头一次看到她的笑,就如同春花绽放的美好,甜甜腻腻直入心肺,我突然觉得这样的相处挺不错。
……
桐镇跟平常所见的镇子没什么区别,除了地理位置偏远一些,这里的人生活的颇为自得,而他所要调查的大型化工厂是建在小镇中心外的一个厂子,目前呈全封闭式,之前鸿兴探得的消息也是用了一些渠道。
在旅馆洗漱了一番,我单独找到鸿兴问了情况。
“这段时间药剂里的成分已经检测出来了,大部分是一些病菌携带体,但里面含有人类的血液成分,那边也并不清楚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作用。”鸿兴把电脑里的那些文件打开给我一一过目,又调出在化工厂附近的暗处偷拍下来的几张图片。
“他们每隔一个星期会在晚上十二点的时候来回押运什么东西,这是辆改装过无声驱动的车,后车厢很大,不知道装了什么每次会开出去几个小时然后再回来。”
“他们开到哪儿了?”
“派去跟踪的人跟丢了,他们车上装有反探测仪。”
我眯起眼,沉吟半晌,凝着图片上的黑影道:“上次押运是什么时候?”
……
回到b市,我一边等待桐镇的消息一边着手处理公司的各项进展。
而和苏瑾萱的相处,也比以前融洽了许多,私下里,她少了先前谈判时的雷厉风行,也没有了上下级的刻板严肃,学会了坦言面对我,偶尔也会调皮的勾唇调侃几句。
我很享受这样的相处方式,也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感觉。
渐渐的,上班吃饭宴会,甚至是外出工作,我都会找些借口让她陪我一起,没有了压抑和紧绷,与她在一起的时光难得的,让我体会到了一片宁静和舒畅。
“辉哥,最近很忙吗?”如果不是看到手机备注上的名字,这久远到有些陌生的声音让我一度不记得那些曾经在一起过的纨绔‘朋友’。
我松了松领带,靠到椅背上,半眯起眼,慵懒地回他,“才从那帮老头子手中收回了一部分势力,最近都在处理内务和开发拓展呢……”我目光穿过侧面的玻璃装饰,看向改装过后的隔间秘书办公室,那里正坐着整理文件的苏瑾萱。
“哈哈,果然还是辉哥厉害。不过总陪那些老头子玩也要注意身体哟~最近我这边儿来了几个好货色,专门给你留了个最正点的,晚上咱们老地方聚聚?”
正当我犹豫之时,苏瑾萱蓦然抬头,两人视线一对,她绽开一朵笑颜又低下头去,我心砰然骤跳了几下,拒绝了那边的邀请,“唔,最近有些忙,改天我再请你们出来玩吧。”
挂了电话,我拨通秘书室的内线,“瑾萱,晚上一起出去吃顿饭怎么样?”
“抱歉展总,晚上我跟朋友有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