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后,昆仑山。
这里便是传说中的仙山圣地,高耸连绵的山峰被终年飘落的白雪覆盖。偶有上山求仙问道者,历经千辛万苦前来,却都在着刺骨的白雪中收回了探寻的脚步,背着行囊走回了下山的路。
世人皆知昆仑山冰天雪地,寒冷彻骨,似乎除了雪莲,不该有任何植物在这里生长。然而,这昆仑峰的极西极北处,盛开着无数晶莹剔透的比雪莲要娇小得多的花朵。每一朵花只有成人指甲的大小,但是却长得极为精致。小巧玲珑的四片花瓣将几乎透明的花蕊包裹起来,像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灯笼。更加娇小的叶片是半透明的,摸上去隐隐有琉璃的质感。而每到夜里,这些花朵便会齐齐发出幽荧的光亮,像是一盏盏悬浮在昆仑山上的天灯。
白色的雪,白色的花。在一片如梦如幻的纯白色的世界里,一个白衣男子负手而立,仰面看着同样洁白的天空。乌黑的长发如同泼墨一样散落下来,在风中柔柔地拂动着。他的眼角和颈侧盛开着殷红的六瓣泽兰一样的刺青,配合着纯洁如雪的白衣,如同盛开在雪地中的曼珠沙华。
冰冷的雪花飘散下来,落在他的睫毛和眉宇上,被体温融化成细小的水珠。白衣男子伸出手,几片细小的雪花翩然落在他的掌心,旋即消失了踪影。李未名勾了勾唇角,在冰晶一样的花丛中席地而坐,修长的指尖抚过那些小巧玲珑的花朵。
已经一百年了。那日他将龙剑带到飞仙殿时,自身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又经历了感情的大起大落,然后还背着一个成年男子从东海之滨直接飞到昆仑飞仙殿。按照往常的惯例,他没有筋脉尽断已经算是非常幸运了。
飞仙殿的殿主名叫水云生,也是昆仑派的掌门——说白了就是个想要修仙的凡人。当初李未名将龙剑带到他的面前时,水云生和少许几个高位弟子惊得合不拢嘴。就像从前只在故事里听过的人,竟然活生生地走到了他们面前一样。
因此,当水云生听完李未名叙述完龙剑的伤势,当即便指点了李未名罔魂天灯所在的地方。李未名告诉了他们那场大战,却适当地隐瞒了一部分内容。他不希望自己在魔界的身份给龙剑的治疗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他只是说,自己来自金鳌岛碧游宫,是宝灵天尊的一个徒弟。
“罔魂天灯的记载,老身也只是在书上看到过。”水云生说,“只是老身从未见过哪个人成功地被罔魂天灯救活……因为被罔魂天灯复活,并不是十拿九稳般容易的事情……”
“需要什么,无论是三山四海,上天入地,我都会为你找来。”
“不愧是神界谪尘的仙客,好大的本事。”水云生由衷地赞叹着,“只是这契机,并不在外因,而在被救治者本人。”
“罔魂天灯的花蕊可以缓慢修复所有的伤,甚至修补断裂的筋脉;花瓣可以笼罩住人的三魂七魄,使之生魂不散;而花叶则可维持尸身不朽。因此……”
“……因此什么……?!”
“是这样的。”水云生叹了口气,“我查看过海皇陛下的尸……身体了。他的灵台处残留着些许真元,想必是在性命攸关生命渐渐衰亡的时候,他提起了最后一口真气保持了神智的清醒。大概……是为了什么执念吧,因为这个过程可是很痛苦的。”
执念……
浑身血污的李未名慢慢别过脸去。垂下的发丝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只想听你……说说话……”)
“那么……你说的契机是?”李未名回过神来,重新焦灼地看着水云生。他刚才也说了,罔魂天灯很有可能把人救活,而水云生本人不过是没有亲眼见过而已……
“时间。”
“时间?”
“是的。根据记载,被罔魂天灯复活的人寥寥可数。有人只用了三日便重新气若游丝,而有些人被天灯吊了上千年,至今依旧复活。因为药效不确定,这也是为什么罔魂天灯始终称不上是仙草的原因。李仙主可愿意等?”
“我愿意。”
“……”水云生神色复杂地看了李未名一眼,然后又低下头看了看双目闭合的龙剑。他的身体已经凉了,脉搏也停止了跳动,唇角挂着蓝色的血迹。然而他的表情却并不显得痛苦,反而平静而安宁,只是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对这个世界还有一丝的留恋。
“道胤,给李仙主准备一间静室和一件新衣。”水云生唤来一个道童,然后有些歉疚地对李未名说道,“很抱歉……昆仑山的道服以素色为主,恐没有青色……”
“没有关系。”李未名看了眼龙剑,“从今天起,直到他醒来,我不会再穿青衣。”
……青色的衣袂代表着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来到这里的二十三年,是我有记忆以来,最快乐的日子。尽管经历了生离死别。
但是,没有你陪伴我,你又让我如何自处……?不如让青衣和你一起……你一日不苏醒,我便一日不穿青衣,我便一日……不是李未名。
从此,他换上了一袭白衣,如同这昆仑山万年不化的积雪。
从此,他每隔半月便会按照水云生的指示,将远在西北侧的罔魂天灯采给水云生炼药。而龙剑则一直躺在昆仑山的冰室里,眉目仿佛凝固了一般,唇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
转眼就是一百年过去。这一百年间,他去过东海,见过了龙剑和龙玄共同的母亲。听完自己的叙述后,看似美艳的中年女子老泪纵横。是在同时失去了儿子和女儿后的良心发现么?又或是伤心于海皇的血脉在自相残杀中断绝的事实?无论如何,她悔过得太晚了,早已经丧失了被龙剑称呼“母亲”的资格。
他没有忘记苏遮的托付,几次下江南打探阮家的后人。然而时隔多年,江南早已没有人记得阮泠音这个名字。他也曾去过波斯寻找火莲教,寻找却都最终无疾而终。但是他没有放弃。那把白色的匕首,一直被他带在身边。那是一个女子痴情的见证,那是一段巧心算计的孽缘阴差阳错的结果。他会替她一直找下去,直到他完成她的遗愿为止。
他也寻找过丹墀,想把龙玄的事情告诉她。对于龙玄本人,他不想评价什么,但是对于丹墀,他却还是有愧的。无论如何,他与龙剑联手杀了她最爱的人——无论龙玄曾经对他们做过什么,丹墀永远是个痴情的姑娘。最终他在金陵的一家画舫上找到了她。红衣的女子听完他的叙述后没有说一个字。第二天清晨,她自己的内丹交给了李未名。
“龙玄对龙剑做的一切,丹墀纵百死也不足以弥补……”红衣的女子唇角滴着鲜血,伸手奉上了一颗暗红色的琉璃,内部隐隐有光泽在闪动。李未名对她的举动十分愧疚,甚至后悔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她后,丹墀却笑着摇了摇头。
“千年妖灵的内丹,可以起死回生,救一个凡人的性命。然而龙剑却是敖广的儿子,虽然救不了他……但是李公子千万要收下,就当是一个弥补。”红衣女子拖着踉跄的步子走到门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然后闭上眼睛,神色似是幸福,又似是怅然若失。
“四百五十八年……整整四百五十八年!海棠也好,剑舞也好,龙玄也好……这段孽缘早在四百五十八年前就该结束了,是丹墀执迷不悟……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望着他消失的背影,李未名分外地担忧。他派画魂暗中留意她并在必要时保护她的安危,却在几天后收到了丹墀的死讯,当时他正坐在龙剑身边陪他自言自语的说话。
“其实龙玄也很可怜,她不过是入了魔障。不过丹墀应该是不恨她的……”李未名温柔地看着龙剑弧线完美的侧脸,“你说,丹墀死了,会不会在地府见到龙玄呢?然后她们两个喝下孟婆汤,洗掉彼此的记忆。来世……她和她一起做人,活短短的一辈子,再也不用体会这样的情殇与悲哀?”
龙剑没有说话。李未名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颊,继续自言自语地说些有的没得,他知道龙剑在听,他感觉的到。
最终,他将她的内丹交给了妖界八将之一的叶青城。他是沈扬欢的手下,丹墀的同僚。绿衣银饰的蛇妖小心翼翼地收好了她的内丹,轻声对那暗红色的内丹道:“欢迎回来,牡丹。”
而在完成了上述的一切后,他终于潜心待在昆仑,每天照顾并采撷这些救命的花朵。而这些花朵也仿佛有了灵性一样。每当他的手指拂过它们的花叶,花叶便会轻轻摇动着,像是无数冰雪的精灵在向一个朋友问好。
反正……只要等下去,不论一千年也好,一万年也好,龙剑终究会醒的。
…………
如同平常一样,他将采撷好的罔魂天灯精心地收好,纵云飞回了昆仑山的飞仙殿。令人诧异的是,水云生接下了他的药物,却并没有和往常一样,急着请他去冰室,反而掸了掸袖子,竟然就这么向他跪了下来!
李未名愣在了原地,一个不好的念头猛然摄住了内心。该不会是龙剑出事了,所以水云生才这样……希望他原谅?!
“多谢李仙主传授的修炼功法。”水云生拜了一拜。作为救治龙剑的回报,李未名将截教延年益寿的功法教给了他,而水云生显然也认真地修炼了。如今他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但其实已经三个甲子有余了。
“……不用。水掌门这是做什么?”李未名立刻将他扶起。要说感谢,他早感谢过无数次了,却没有哪一次如此正式。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实不相瞒,是关于海皇陛下。”水云生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李未名的脸色。果不其然,李未名听到这个消息后,身体不甚明显地震了一下。
“龙剑……?!他……他出什么问题了……?!”
“李仙主稍安勿躁。”水云生说,“就在您刚刚前去采摘罔魂天灯的时候……海皇陛下醒了。”
“真的?!请立刻带我去见他!”
“可是海皇陛下说他要去东海和天庭处理一些一百年前的旧账……然后不顾老身的挽留,化出龙身直接飞向东海了……”
“他没有问关于我的事情?!”好你个龙剑,伤刚一好就把我抛之脑后了?!
“……不是。”水云生从袖口里取出了一个灯笼,递给了李未名,“海皇陛下让我把这个给您。他说您看了这个,就会知道去哪里等他。”
李未名接过那个灯笼。四四方方,完全是个用白纸糊的素衣灯笼,铁丝的结合处还有些粗糙,一看就知道不是个行家的作品。然而看着这个灯笼,李未名的唇角却不由自主地上扬着。
那日洛阳月下,是五月初七。
而如今的日子,是五月初一。
六天后,洛阳客栈么……
“多谢。”李未名收好那个灯笼,郑重地向水云生行了一礼,“百年间相处相伴,是李某打扰了。”
“李仙主要走?”
“是啊。”李未名晃了晃手中的灯笼,“我还得去找他。真是的,伤一好就原形毕露,还是昏迷的时候讨人喜欢一点。水掌门,大恩不言谢,你救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从今以后水掌门若有任何要求,只要不涉人间政变江湖纷争,李某必定竭尽所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老身倒是没什么其他的要求,只希望李仙主能讲讲你的真实姓名。”水云生抚摸着一把胡子,“老身虽然才疏学浅,但还不至于孤陋寡闻。仙主颈侧和眼角的纹路,妖异非常,一看便不是仙家之物;而施主你却又对截教功法十分精通。莫非仙主……是一百二十年前的那名入世的天旋地煞?”
“果然瞒不过你。我叫李未名。”
“李未名?真是个好名字。”水云生呵呵地笑了,“只是名作未名,若没有字,恐怕自相矛盾。不知李仙主是何字号呢?”
“字号?倘若我需要一个字的话……你便唤我青衣吧。”
“李青衣,青衣氏?不错不错。看在你愿意为海皇陛下穿上青衣的份上,这个名字,也是名副其实,当之无愧了。”
在水云生爽朗的笑意中,李未名再次颔首行了一礼。他走到飞仙殿的大门前,最后一次看了眼这自己居住了百年的昆仑山,对着东海的方向微微露出一个微笑。
海皇陛下,我来找你双修了-
theend-
2013年7月18日星期四
attire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