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第一次见到姬辞的时候,正是暮春时节。
他随外公去了纪家主宅,拜访纪家的主人纪老先生。那时候他九岁,三年前刚从国外来到京城,住到了外祖父的家里,按照父亲所说,成年以前他都得住在这里。
三年的时间让他不仅能说出很标准的中文,还能流利的背出《诗经》的句子,读古文版的《资治通鉴》了。外公说这是遗传了云家人聪明的基因,什么都容易学会。云深觉得不全是,至少自己还有一半克洛斯兰家族的基因,克洛斯兰家族的人也是很聪明的。
因为云家与纪家两位老先生有事要商谈,作为小孩子的云深便被佣人带到了花园里。不管是他自己住的云家,还是去拜访过的白家秦家,还有眼前的纪家,主宅都是非常广阔的,建在远离闹市的地方,有园林,有湖,有花园,四时的景色都很美,但是美的却没有多少新意。
纪家的花园里有一片很是葱郁的桃林,桃花已经要谢了,只剩了零星的桃红色缀在枝桠上,有着另一种感觉的美。
云深一边迈着小步子一边看四处的风景,很是惬意,虽然他没有去学校上学,但是家庭老师将每天的课程都安排的满满的,今天还是因为老师要安排下一阶段的教学计划,他这才跟着爷爷出来的。
脚下的小路转了一个弯,闯入他的视线的是一个小男孩儿,有些长长的头发软软的挨在白生生的脖子上,背对着自己蹲在一棵桃树的下面,不知道在干什么。
最令他奇怪的是那个小男孩儿身上穿着的不是普通的衣服,而是一件月白色的深衣,这样的衣服他只在厚厚的图册上面见过。这不是中国古代才穿的衣服吗?此时深衣长长的衣摆逶迤到了地上,沾染上了泥土与草屑,云深很想提醒他“你的衣服弄脏了”,但是又觉得很失礼,于是他迟疑了一下,迈开步子走近那个男孩儿。
“你好。”云深站在男孩儿的身后斟酌着开口,“我是云深,云雾的云,深深的深。”
蹲在地上的男孩儿没有反应,这让云深有些困惑。一般小孩子听见身边有什么动静不是都会好奇的看看嘛?想了想,云深上前了两步,也蹲了下来,他很好奇是什么吸引了这个男孩儿的注意力让他都不理睬自己。蹲下来才发现,男孩儿面前除了一瓣桃花外什么都没有。
云深心里更疑惑了,这一瓣桃花有什么奇怪不成?他都不看自己。转过头刚想开口询问,但未出口的话语一时间停在了唇齿间。
以后数年间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姬辞的印象,都觉得那时的他像个没有生命的瓷器,名贵精致,却冰冷。但是不可否认,那时候,就是见第一面的时候,云深就已经有了拐带小孩儿的念头,并且这个念头在此后的数年里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松懈过。
男孩儿有着墨一样的眼瞳,沉静的像是没有一丝光亮。皮肤很白,细腻的就像外公书房里摆放的清朝白色大花瓶。那个男孩儿转头来看他,明明视线对着自己,但是又像是没有看见自己。
云深见他站了起来,自己也不由自主的站直了身子,才发现自己比他高了将近一个头。他很纤细,穿着深衣更觉得瘦小,树叶间有风吹过,云深看着他瘦小的身子总觉得他会被风吹倒。于是云深伸出手,轻轻的碰了一下他的脸,唔,触感软软的,但是没有什么温度。
“你冷不冷?要是有些冷的话要不要我抱一下你,我比你大,可以帮你挡挡风。”云深看着面前仰头看着自己的小男孩儿笑了笑,翡翠色的眼瞳像温暖的湖泊。见小男孩儿愣神的看着自己没什么反应,云深摒了摒呼吸,缓缓的把他抱到了自己怀里,感觉到他整个人都在自己怀里了才觉得舒了口气。
嗯,抱到了,不过他真的好小好瘦啊,冰冰凉凉的,身体很不好的样子。
此后云深一直觉得自己抱一抱姬辞这个决定真的是太对了,如此近乎完美的开始。
姬辞靠在他怀里的时候,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觉得有绵绵密密的体温随着相接触的地方传递过来,就像阳光的感觉,暖暖的。他说的没错,抱抱就不冷了。
他不认识抱着自己的这个人,但是他记得他的味道,他的灵魂的味道。
前世自己死在祭台上的时候,最后的记忆就是这个怀抱,他很清晰的听着他在喊自己的名字,姬辞,声音中带着慌乱,悲戚,这让他觉得很疑惑,自己的死亡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而且自己和他并不是很相熟,为什么他会这么伤心难过呢?
最后他在自己耳边喃喃的喊,迟迟,迟迟……那时姬辞很想开口回应,因为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人叫过自己的名字了,用这么温柔的语调。但是微微张开嘴,就感觉有温热的血液从唇齿间溢了出来,声音仿佛凝结在了喉间。
他感觉抱着自己的手臂又紧了几分,带着几分无法抑制的颤抖。微微睁开眼看他,发现他平时总是温暖的眼瞳蓄满了泪水,像是浸在泉水中的翡翠。一滴眼泪滑下来,落到了自己的眼睛里,那是一种无法言表的温度,他终其一生都没有感受过的温度。
云深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抱着他似乎好久都没有放手,快速的向后退了一步,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男孩儿一眼,发现他没有生气才长舒了一口气。没生气就好没生气就好,要是吓跑了就不好了。
“那个,呃,我叫云深,云雾的云,深深的深。”云深见小男孩儿注视着自己,笑容温和的说,“那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以知道吗?”
姬辞看着眼前的少年,他翡翠色的眼瞳有些期盼的看着自己,里面的亮光像是随时会熄灭一样。他想了想,开口,“迟迟。”这是他上一世临死前,他呼唤自己的名字。他突然很想听眼前这个人再叫一遍。
“迟迟?”云深觉得有些奇怪,这是小名儿么?但是小名儿不都是非常亲近的人才喊的吗?或许他觉得自己是很亲近的人?想到这里,云深突然觉得心里一下子开心起来,小心翼翼的拉起他的手,用食指在他的手心写了“迟迟”两个字,满眼期待的问,“是这两个字吗?”
姬辞觉得手心有些痒痒的,但是并不讨厌,他感觉到了他的体温,还有他的指纹的触感。姬辞又看了看云深,随后点了点头。
“那我以后就叫你迟迟好吗?”云深见他又点了点头,很是开心的笑起来,他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这么开心过。这个小孩儿虽然有些奇怪,但是非常的可爱呢,看见他站在自己面前,心情就会好起来。
纪瑚从纪家老先生的书房里出来找到姬辞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自家冷冷冰冰从来不喜被人触碰的小少爷被一个稍大的少年牵着,面上并没有不悦的神情。牵着小少爷的那个少年穿着白色的衬衫,衣角处绣着一枝桃花,眼睛是翡翠色的,正温和的凝视着小少爷,微微笑着对小少爷说话。
小少爷虽然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纪瑚知道他肯定在听,因为那时,小少爷的神情里,奇异的多了一点温度。
“小少爷。”纪瑚见两个人之间的谈话似乎告一段落,便走到了两人面前,对着姬辞恭敬的行礼,“和纪老先生已经谈完了,可以回去了。”
姬辞有些不高兴的看了一眼纪瑚,随即又将视线转回了云深身上,因为他刚刚突然感觉到了云深有些难过。想到这里,姬辞心中一凛,他猛的抬起没有被云深牵着的手,视线就凝在了小指指尖,那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红色的线。
姻缘线,竟会出现在自己的手指上?
作为姬家的祀灵师,每一代都有着相同的命数,三十七岁前死亡,孤独一生。可是,自己的身上竟然出现了姻缘线。顺着红线,姬辞不意外的看见红线的另一端连在了云深的小指指尖。所以自己才能感觉到他的心情吗?所以自己遇见他,才会下意识的信任,靠近?
“迟迟,你就要走了吗?”云深听着那个身着西服的年轻男人的话,有些难过的看着面前的小孩儿。迟迟就要走了吗?想到这里,他的心里突然有些难过。他想牵着迟迟,多牵一会儿,再多牵一会儿……
姬辞听见云深的声音,有些茫然的看着他,手还牵着,红色的姻缘线在两人的指间,如此明确的昭示着它的存在。这便是命中的变数吗?如同自己的重生一样,遇见云深,出现连接两人的姻缘线,都是命中的变数吗?
也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了。姬辞在心里叹了口气。已然是祀灵师,再多的变数也改变不了既定的命运。
“迟迟你要走了吗?”云深见姬辞只顾看着自己却没有什么反应,不由又问了一遍。不知为何,他笃定迟迟是会回答他的。
纪瑚在一边看着两人,心中很是诧异,少爷对这小男孩儿似乎有些不同。他贴身照顾少爷已经有大半年了,但是少爷和他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并且每句话基本不超过五个字。而现在,少爷似乎已经告诉了这个才认识的少年自己的名字,对少年的触碰也没有表现出不悦。
“少爷要现在回去吗?”纪瑚作为一个优秀的贴身管家,再次躬身询问。既然少爷对这个少年很不一般,那么回去不回去也不是确定的事情了,他需要再次询问。
姬辞看了看云深,微微偏头对着纪瑚摇了摇头,又往云深身边站近了一步,这样的距离两个人似乎都要紧贴在一起了。云深自然开心迟迟这样的表现,于是再次把迟迟抱到了自己的怀里,觉得最幸福的就是这样抱着迟迟了。
姬辞有些不自在的靠着云深的胸口,正好面对着一个穿着桃红色对襟半臂襦裙,头戴碧玉镶琉璃珠点翠桃花簪的妖冶女子,她正捂着嘴看着姬辞轻笑,眉心的桃花妆像是有光彩流动一般,衬得一双妙目波光粼粼。
“祀灵师大人,您怎么就被抱怀里去了呢?”说着还斜飞了一个媚眼,“要不来让姐姐抱抱?”说着还张开了手臂,露出雪一般的皓腕,语笑嫣然的看着姬辞。
她是这片桃林中的花精,今天姬辞路过的时候正好看见她在林中跳舞,这才在树边看了一会儿。当然,在场的人中除了姬辞,谁也看不见她。
姬辞没有说话,在云深的怀里微微的闭上眼,直接无视了她。
于是等云老先生告别老朋友,准备带着外孙回家去的时候,发现自家外孙牵着一个纤细却精致非常的小男孩儿站在花园的小路上等自己。云深很明确的对外公表示自己想带这个男孩儿回家的想法,云老先生点了头,云深就拉着姬辞跟在外公的身后,往纪家的大门都去。
此时,一阵风扬起地上桃花无数,姬辞回头,就看见花影满天中,身着华裳的她在空中翩然起舞,风姿卓越,一顾倾国。
到了云家主宅大厅,纪瑚看着云家的少爷将自家小少爷牵着出去了,才坐到了云老先生的对面,“云老先生安好,我是纪瑚,那是我家小少爷。”神色平和,声音徐缓有度,不卑不亢。实际上纪瑚心里还是有些发虚,面对这个精明的老人,真的有些招架不过来啊。他还年轻,还不是那些修炼成精了的超级管家。
“你是纪瑚?”云老先生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青年,素来沉静的面上也有些诧异,“那么那个被云深称作迟迟的男孩儿,便是……”
“是的,他是姬辞,第一百五十七代祀灵师。”纪瑚看着云老先生复杂的神情,故作镇定的又补了一句,“想来日后我家小少爷会多有叨扰了,小少爷很是亲近云深少爷呢。”于是他看见云老先生手中的茶杯差一点滑落到了地上。
其实我自己看见云家小少爷和自家少爷这么亲近的时候,我也很想拧自己的大腿一下看看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了。要知道我家小少爷从来不让人碰的啊,这么严重的洁癖,为什么面对云小少爷就已经手牵手了?纪瑚在心中大喊。
“好,我们云家一定会照顾好祀灵师大人的。”沉思良久,云老先生抬眼看着纪瑚,如同起誓一般开口。作为云家的主人,他比任何人都要明白祀灵师对于整个华国的重要性。纪瑚是姬氏一族定下的服侍祀灵师的人,他这般说,要的便是自己与云家的表态。只是不知道自己外孙与祀灵师交好,到底是福还是祸。
“如此我也放心了。”纪瑚点头,悄悄舒了一口气,“您也知道,小少爷从六岁担任祀灵师以来,除了责任之内的事情可以说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但明明才和云深少爷认识不过一会儿,就已经不愿意回家而跟着云深少爷来了云家,可见对小少爷来说,云深少爷是不同的。”说着说着便满脸的笑意。
“我们云深也是一样的,从云深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是已经将祀灵师大人放到心上了。或许这就是缘分吧。”云老先生的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像是在和有人谈论自家的外孙的家长里短一般轻松。云深虽然只是自己的外孙,但是在他心里从来都是当亲孙子对待的。
“嗯,我也认为这只有缘分二字才解释的清了。”纪瑚看着云家老先生,笑的温和。他是祀灵师的侍者,需要做的,便是让小少爷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后顾之忧。
另一处,云深拉着姬辞慢悠悠的往自己的卧房走。姬辞也没有什么反应,就任他拉着自己的手,自己则想着事。于是,当云深到了自己卧房,回头来唤姬辞的时候,看见姬辞沉静的小脸上一副迷迷茫茫的样子,就知道他的意识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瞬间心里又有些无力。这样的小孩儿真的不会被拐走吗?
“迟迟,迟迟,到啦。”云深摇了摇他的手说到,见他的视线又落在了自己的脸上,这才停下来,不免又说了几句,“迟迟,你这发呆的习惯可不好,走在路上很容易被人拐走的。”云深一副不忍心的表情看着姬辞,“你本来就长得好看,又呆呆的,坏人就喜欢拐你这样的小孩儿。”迟迟看着云深,想了想,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云深看着他依然呆呆的表情,无力的感觉更强了,大大的叹息了一声,“迟迟,以后就好好跟着我知道吗?我拉着你,这样就不会被坏人拐跑了。”姬辞看着云深认真的表情,这次没有点头,而是小声说了声,“好。”
云深满意的点头,自己喜欢的小孩儿果然很乖巧。
“这里就是我的房间,我从佛罗伦萨来到京城之后就是住在这里的。”云深拉着他进了自己的卧室,卧室很大,装修的很简洁,窗台上还放着几盆植物,显得很清新。
“哦,我还没给你说呢,我是混血儿,你看出来了吧?我的眼睛是绿色的,我的爸爸姓克洛斯兰,我的名字叫做洛伦佐·克洛斯兰,但是外公说在华国用这个名字不方便,所以就改了名字,叫云深。”
“深深。”姬辞突然开口。云深原本还想说下去,但是听见姬辞说话便停了下来,“迟迟,你刚刚说什么?”
“深深。”姬辞又说了一遍。他不喜欢说话,所以能不开口的时候就绝对不会开口,但是面对云深的时候,他却有和他说话的**。想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的**。
“迟迟,你是说那个名字不好听,你喜欢叫我深深吗?”云深见他只说了两个字,只好自己猜。
“嗯。”姬辞浅浅的应了一声。见云深明白了,就自己走到了卧室里的大床边,摸了摸,坐了下来。床很软,他坐上去床就陷了一个大窝下去。
云深的视线随着他移动,见他坐到了自己的床上,看迟迟的表情还是一样的没表情,也没有说话,于是他试探性的问,“迟迟想睡觉了么?”
姬辞觉得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因为云深似乎总是知道自己的想法。于是他又“嗯”了一声,又用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迟迟这是想让我和迟迟一起睡觉吗?”云深见他点头,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眸子里似乎有欣喜的光彩,自己的心便也柔软了几分。
云深走近姬辞,蹲下身子,细细的将他的鞋子脱了下来,又将白色的厚厚的棉质袜子也脱了,轻轻捏了捏他的脚,姬辞有些敏感的动了一下,于是一不小心便踢到了云深的脸上。似乎感觉到触感不对,姬辞迅速的收回了脚,一时间又有些怔愣。这种感觉,好奇怪……
“迟迟别闹,我给你脱鞋子呢。”云深有些无奈,轻轻捏了捏他的脚,但是看他呆呆的样子又觉得很可爱,心里也柔柔软软的。“迟迟的鞋子都是迟迟的家里人做的吗?绣纹很漂亮呢。”云深指着白色鞋子面上浅浅的同色绣,仰起头来微笑着问“迟迟很喜欢白色和月白色么?”
姬辞想了想,喜欢?什么是喜欢?他在穿着方面一般都选择白色,因为这样有利于自身灵力与天地融合,于是他“嗯”了一声,白色确实很合适,就当是喜欢吧。
云深又将他的腰带解开,去了外袍只剩下了里衣,更显得他有些瘦弱。一只手掀开被子,“迟迟先进去吧。”姬辞看了看云深衬衣的扣子,表情带着询问,云深见他的神色又笑起来,“好了迟迟去睡吧,我不用迟迟帮忙,我自己解扣子就好。”姬辞这才缩进了被子里,但还是露出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云深,直到云深躺到了他的身边才闭上了眼睛。
那一天夜里,他梦见自己坐在山巅,四面云雾缭绕,天顶有闪电驰骋,他听见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回头便看见云深站在远处,目光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脑补小剧场】
深深:迟迟,迟迟这个名字不好。
迟迟:……(发呆)不好?
深深:嗯,不好。比如:迟迟迟迟不来,冰淇淋都化了。
迟迟:……(没懂)
深深:啊没懂算了……
迟迟:深深深深的看着我,说,迟迟冰淇淋化了。这个名字也不好
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