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清第一次见莫然的时候，是在幼儿园。
那时候她只有五岁，而莫然在隔壁的小学上四年级。
那天，她正冷着一张脸从幼儿园里走出来，背着妈妈给自己刚买的粉红色小兔子的书包，书包上两只粉色的兔耳朵耷拉着，毛绒绒的，但是莫清表示非常不喜欢。
但是这是妈妈买的，所以她得背着。
她站在门口等着人来接，结果却没有等到人，趁着幼儿园老师转身的功夫，她然后抓紧了自己的书包带，闪进了一旁的胡同中，一步一步慢吞吞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回去。
显然，这种事情她已经非常熟练，没人来接……很正常。
没走多久，前面就传来了嘈杂的声音，还有小孩子的哭声。
莫清止住了脚步，抬头望去。
一个栗色短发的男生正一脚踩在另一个男生的脸上，满脸的痞笑。“早跟你说过，别惹老子，你就是不听。”
说完，脚还在那人的脸上碾了几下，脚下的人发出一阵哀嚎。
真暴力。
莫清想，然后抓紧了书包，低着头快速地从那两人身边走过。
“喂，小丫头！”身后的人忽然叫住她。
莫清后背一僵，然后脚下用力，飞快地就跑出了胡同，身后的人好像还在说什么，但是她却一点也没有听清，直到看到自己的家门口，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而留在胡同的那个“小男生”正一脸惊奇地看着那个跑得飞快的小丫头不见了踪影，万般不解地低头问脚下的男声道：“我很凶吗？”
小男生：“……”
“她掉了个东西。”莫然掂了掂手中的小玻璃球，里面刻着两个小小的字——莫清。
莫清。
这个名字有点熟悉。
莫然挑了挑眉，弯腰捡起自己地书包，末了还皮笑肉不笑地看了那男生一眼，笑道：“要是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揍得连你妈都不认识你！”
深觉自己妈妈已经认不出自己的男生：……
莫然将书包往肩上一撂，把那玻璃球胡乱往口袋里一塞，吹着口哨就一步一晃地走远了。
莫清想，有些事情就是那么巧合，如果她没有丢那个玻璃球，她和莫然也许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而莫然，也许能够天不怕地不怕地肆意地过完这一生。
一直到后来她才知道，莫然是个天才。天才，总是有引以为傲的资本。
第二天放学，她依旧没有等到来接自己的人，照旧躲开了老师，抄了近路走进了那条小巷子。
还是在那个同样的地方，昨天的那个栗色头发的小男生正倚着墙抱着手臂笑吟吟地看着她，脚下是一个灰扑扑的书包，上面坠着一个黑色的小圆球。
莫清有些紧张地看着“他”，昨天那人揍人的模样还历历在目，莫清故伎重演，想要飞快地跑过去，却被那人恶劣地揪住了书包上粉色的兔子耳朵。
莫清使劲地想要挣开，却被莫然一把摁住了小脑袋。
“嘿，小丫头你一个劲地跑什么呀？”带着戏谑的语气格外欠揍，莫清转过头来瞪她。
这个人是个大坏蛋，还会打人。
幼儿园的老师说过，打人的不是好孩子，现在她被坏小孩抓住了，等一下还会挨打……
这么一想，莫清忽然就红了眼眶，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要回家找妈妈。
“哎吆我去，你别哭呀。”莫然哭笑不得地望着眼眶通红的小丫头，明明快要哭出来了，还一脸凶狠地瞪着自己，真是……太可爱
了。
莫清吸了吸鼻子，转过头去瞪着自己的书包带。
“放开。”莫清小声道。
“哈？什么？”莫然掏了掏耳朵，表示自己没有听清。
莫清气得涨红了小脸，气鼓鼓道：“你会把兔耳朵揪坏的！”
然后莫清就听到了一阵响彻天际的狂笑声，惊得旁边院子里的小狗都开始狂吠。
等到莫然笑完，还是揪着她书包上的兔子耳朵，毛绒绒的触感让莫然很是喜欢，她甚至还揉了两下，将那兔耳朵揉地皱巴巴的。
莫清嘴一瘪，瞪着她道：“老师说过，男孩子是不能欺负女孩子的！”
莫然脸上张狂的笑意一僵，嘴角狠狠地抽了一下，“谁告诉你我是男孩子的？”
莫清：“？”
“乖，叫姐姐。”莫然阴恻恻一笑，狠狠地揉了一把莫清的小脑袋。
莫清：“！”
莫清觉得面前的人太可怕了，明明是个男生却非要自己叫他姐姐，就像是……老师说过的奇怪的人或者变态，而现在没有人能来救她……然后胡同里就传来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
后来，每次一说到她们的初见，莫然总是会笑得直不起腰来，她抱着莫清床上的那只打抱熊在床上滚来滚去，每次都差点滚到床底下。
“莫小清同学，我想知道为什么就是只让你叫声姐姐，你就被吓哭了呢？”
莫清冷冷地看着她，过了许久才缓缓道：“我觉得，你是个变态。”
“变态？”莫然惊异地双手双脚抱住那只长相笨到令人发指的大抱熊，此刻一人一熊的表情惊人的一致，正一起蠢萌蠢萌地瞪着她。
莫清一挑眉，淡淡道：“就是那种男扮女装或者又特殊癖好的，变态。”
然后莫然不出意外地笑倒在床上，同那只大笨熊一同滚到了地板上。
莫清一脸嫌弃地跨过一人一熊，头也不回道：“什么时候我生日的时候你才能不送这种笨熊了？”
“笨熊？！”莫然大惊小怪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接着就是调笑的声音，“大笨熊，你家主人嫌弃你笨哎……”
莫清自己都能想象得到莫然那副吊儿郎当的贱笑，却不知道身后的莫然，那双冷静到极致的眼睛一直复杂地望着她，最后变成了嘴角的苦笑。
再等等，再等等，等到她长大了，再将真相告诉她不迟。莫然无数次这样告诉自己。
从小胡同那天开始，莫清每天放学都会有人来接自己，那人吊儿郎当地背着书包，身上穿着松松垮垮的校服，却是会恭恭敬敬地向那老师鞠躬问好，笑嘻嘻道：“我是莫清的姐姐，来接她回家。”
然后不出三秒就恢复本性，吊儿郎当地冲着她招手，“莫小清，快来快来，姐姐接你回家啦！”
每当这种时候，莫清就会送她一个白眼，然后抓紧自己的小兔子书包面无表情地无视她走过去，接着莫然毫不在意地跟在她身后，双手抱在脑后，一步一晃悠地逛荡着。
莫然每次都会在她家拐弯的胡同口停住，莫清一直以为是她懒地走路，后来才知道，从她家往外看，是永远不会看到这个胡同里有人，这里是一个死角。
莫然不想被谁看到，这个问题显而易见。
她不想来打扰莫清的生活。
莫然从小就爱打架，爱逃课，喜欢和老师对着干，从来都不做作业，但是每次考试却都能拿全校第一，以至于她从小学一直到高中，都是学校里的传奇式风云人物。
这让每天
认认真真上课，认真完成作业，从不逃课，只能拿到个优秀生的莫清很是无语。
莫清每天在学校都能听到传奇学姐的光荣事迹，比如说今天莫然学姐单挑了隔壁高中的老大，把人家差点揍进医院；比如说有个不长眼的学长对莫然学姐告白，结果学姐要求两人打一场，最后那名可怜的学长鼻青脸肿地回了宿舍；再比如说莫然学姐这次考试居然没有得第一，因为在英语考场上把矿泉水砸到了监考老师头上，英语试卷作废，只能得个第二了……
莫清每次都听得嘴角一抽，然后默默地抽出试卷，埋头做题。
她一直觉得，莫然就是欠抽，每次打架的理由都那么奇葩，直到她初二那年，被人堵在了胡同里。
几个造型怪异满脸凶狠的外校的高中生手里拿着棍子，恶狠狠道：“听说你是莫然的妹妹？”
“跟她废什么话！莫然都把老大打成那样了，我们要是再不给她的颜色瞧瞧，她就要在这一片横着走了！”另一个人将棍子往地上狠狠地敲了几下，瞪着莫清。
莫清冷冷地看着这几个人，校服里的手心里全是汗，但是面上却是风轻云淡。
“这小丫头长得还不错……”忽然有一个黄色杀马特造型的人开口道。
带头的那个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道：“一个小屁孩，什么好看不好看……哎吆！”
那人一手捂着后脑，一边转身望去。
莫清也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莫然正站在胡同口痞里痞气地笑着，手里拿着一根从自行车上卸下来的横杠，而打中那人后脑的，是自行车的一个把手。
“你们他妈欺负个小姑娘，还是个爷们吗？”莫然转了转手里的铁棍，脸上满是笑意，但是那双眼睛里却是极致的冷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杀意。
那个时候莫清并不知道什么叫做杀意，只是觉得此刻的莫然很是陌生，带着浓重的戾气。
胡同里一阵又一阵哀嚎，莫清有些害怕地缩在角落里，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校服袖子，看着莫然不要命地照着那些人打。
最后，莫然将手里的棍子往地上一扔，毫不在意地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脸上带着青紫，却是笑着看向她。
她慢慢地朝着莫清走过来，朝着她伸出手，笑道：“莫小清，别怕，没事了哦，我送你回家。”
莫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无视她伸出的手，径自向前走去。
莫然无奈地耸了耸肩，一路跟在她身后，絮絮叨叨道：“哎呀，今天那个臭老头非得让我留下谈话，所以才来晚了嘛，不然怎么会让那群小王八蛋有机会欺负你……哎呀哎呀，莫小清，你别不说话呀，理一理我嘛，我都这么英雄救美了，你就不能表示表示……”
莫清旁若无人地向前走，忽然停住了脚步，她眨了眨眼睛，看着面前被拆地七零八落的自行车，嘴角一抽。
“你拆的？”莫清问道。
莫然挠了挠头，哈哈一笑，“刚收到消息，手里没有趁手的东西，就拆了。”
“这是你妈刚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你还……”挺喜欢。莫清沉默了下去，继续向前走。
莫然晃晃悠悠地跟在她身后，吹了声口哨。“自行车还能再买嘛，那群小王八错过了就不能再揍了……哎，你来药店干嘛？”
莫清翻了个白眼，推开了药店的门，声音透过玻璃传到了莫然的耳朵里。
“给你上药。”
莫然忽然一愣，嘴角
慢慢咧开，带着满脸的笑意颠颠地蹦了进去。
莫清一手提着药，一边嫌弃地看着在一旁傻乐的莫然，她就这么喜欢挨揍？
莫然到底喜不喜欢挨揍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的是，从此以后，莫然再也没有打过架，一夜之间那个嚣张到无法无天的大姐大忽然就惊悚地变得温和有礼，甚至去和被打的那个隔壁高中的老大道了歉。
至于那个隔壁被打的老大因此喜欢上莫然，并进行疯狂追求的事情……那就是后话了。
莫清不知道莫然为何忽然变化这般大，但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来找过她的麻烦。
那个时候莫然已经是高三，不久之后，莫然便以全市第一，全省第三的成绩进了S大，学习医学。
暑假里，莫清曾经和莫然见过一次面，莫然依然笑得没心没肺，但是眉眼之间确实憔悴了不少。
莫清不明白，莫然都进了S大最好的医学专业，为何会是这般模样。
莫然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恶劣一笑：“凭你这个笨脑子，得怎么考才能进S大吆！”
莫清气得踹了她一脚。
知道莫然不想多说，她便也没有多问，后来她才知道，就在那个暑假，莫然的妈妈，患上了绝症，没过多久，便离开了人世。
那次莫然同她见面，莫然的妈妈已经去世了，但是莫然却依旧强颜欢笑，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莫清想，她明白莫然为什么会选择医学，为什么会拼了命地去工作，不惜自己的身体健康，去挽救回一个又一个生命。
莫然是天才，只用了短短五年的时间，便有了站在手术台上的资格。
过去那个城高中一霸大姐大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莫然褪去了那一身的痞气和张扬，用那双冷静到极致的双眼，无喜无悲地注视着一个个生命的离开或回来。
莫然依旧爱笑，不经意间还能爆两句粗口，有一次莫清去医院找她，就看到两三个患者家属正围住她，一边哭一边打，但是莫然没有说话，更没有还手，只是一脸冷静地沉默着。
一直到莫清和赶来的保安过去将那些人拉开，莫然才从那困境之中脱离。
以莫然的身手，别说这两三个人，就是再来十几个都不是她的对手，但是莫清知道，她依旧不会还手。
莫清冷着张脸给她上药，莫然却是满脸不在乎地笑意。
“你就不会多躲？还给他们上赶着打，是不是傻？”莫清有些怒道。
莫然耸了耸肩，哈哈一笑：“给他们打两下解解气，反正我又不疼……其实，他们也挺伤心的……我知道……”
最后几句话几乎低不可闻，但是莫清心里却有些发疼。
表面上莫然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她什么都在乎地紧，就像她妈妈的去世，就像……她数十年如一日地接送自己上学。
真傻。
莫清扬了扬眉毛，手下的动作却是越发地轻柔，惹得莫然哈哈大笑。“莫小清同学，你这是在给小猫挠痒痒呢？”
还有嘴太贱。
莫清想，然后狠狠地戳了她的脸一下，莫然捂着脸跳脚，“莫小清，最毒妇人心啊！你这个歹毒的女人哎吆我的脸啊！这么貌美如花就被你毁了老子以后怎么找男朋友！”
莫清忍无可忍，最后一脚踹了上去。
这种人，真是让人心疼不起来！
一切都非常安稳地发展，一直到那一天，她和莫然去逛街，碰到了爸妈。
对面两个人的脸色齐齐一变，尤其
是她的爸爸，甚至有些发抖地指着莫然。
“爸妈，这是我好朋友莫然……”
莫清话还没说完，她的妈妈一把推开了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她的父亲匆匆地看了莫然一眼，赶忙去追妻子。
莫清有些糊涂，莫然的脸色却有些发白。
事情开始变得有些复杂。
没过多久，莫清便知道了莫然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
上一代人的恩怨纠葛莫清不想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但是她妈妈却告诉她，莫然的母亲天生，就患有一种罕见的血小板病症，稍有不慎便会造成免疫系统崩溃，只有至亲或许有机会配型成功，然而这种手术会对双方造成极大的损害……
而莫然，很有可能遗传了自己母亲的这种疾病……
所以，妈妈希望你能离她远一点，若是能救她妈妈也会同意，但是前提必须是不能伤害到你。
当初，她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接近你？
小清，你以为她为什么会对你这么好？
你还是，太过单纯了……
妈妈的话宛如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将过去近二十年所有的美好都割裂地支离破碎。
不是这样的。
莫然她对莫清这么好，怎么会是因为这种原因呢？
莫然对她……这么好。
莫然接送她上学放学，给她带饭，帮她补习，还会替她解围，她身边只有莫然这么一个朋友……只有莫然不嫌弃她冷着一张不会笑的脸，只有莫然觉得她温柔，只有莫然……
当她鼓足所有的勇气来到医院，在手术室外等了莫然整整二十六个小时之后，看到的是莫然疲惫却冷静的双眼，还有那句“莫小清，你怎么来了？你都熬出黑眼圈了，快回去休息。”
而莫然却忘了，她自己也做了二十六个小时的手术，不吃不喝，已经累得不成人样了。
莫清想逃，却还是冷冷地问出了那句话。
“你是我姐？”
当她看到莫然瞬间苍白的脸色时，心里有一瞬间的畅快，但是当她看到莫然眼睛里的惊愕与复杂时，却是瞬间肯定了自己妈妈的说法。
她不害怕，甚至非常愿意，如果莫然遗传了她母亲的那种疾病，她会救莫然的。
但是她无法原谅莫然带着这种目的接近她，欺骗她。
然后一骗二十年。
“我恨你。”莫清听见了自己冰冷的声音，还有莫然倒下去的身影。
旁边的医生手忙脚乱地将莫然送进了病房，而莫清却是落荒而逃。
她愤怒，还有不甘。
为什么，偏偏不给她一个解释，为什么不辩驳？
为什么，连老天爷都不愿意给她们一个向彼此解释的机会？
当她终于再鼓起勇气再去见莫然的时候，收到的是莫然的死讯。
癌症晚期，却不是遗传的母亲的血小板病症。
她看着墓碑上肆意笑着的那张脸，还有那双一直冷静到极致的眸子，脸面是星星点点的笑意，仿佛下一秒，莫然就会笑着揉揉她的头，然后恶劣地道：“莫小清，你怎么才来？”
是啊，我怎么……才来？
你生病的时候有没有人给你煲汤送饭？
有没有人晚上在旁边陪着你？
会不会疼？
你是不是还有，想要做却一直没有机会去做的事情？
你会不会害怕？
你会不会告诉自己，也许……下一秒莫小清就会突然出现在病房的门口？
你到底……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在这个最好的年纪，离开的这个世界？
我为什么……才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