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连下十日,之后便是漫长无边际的阴云。
太阳再也没有临幸过这片森林。
银装素裹的山脉之下,出现一条浩浩汤汤的银黑色长线。
那黑线越来越粗,越来越长。
他们整齐划一的踏行使地面震颤,冰封的湖面被震出道道裂痕,雪松上的积雪抖动,砸在瘦骨嶙峋的小松鼠头上。
巍峨肃穆的军队从远方归来,他们没有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没有欢呼的精灵,没有热烈的迎接,只有一片死寂和悲哀的气息。
塞缪尔一身韧性极强的轻质骑装,骑在一头雪豹身上,他体态修长,腰间系一条细长皮带,挂着短剑与银质匕首。
长时间在战场上厮杀,使他完美融合了精灵的优雅与战士的坚韧。
一双褐色眸子如鹰隼般锐利。
他打头骑行在最前方,远处圣子殿里飘出的暖光吸引他的注意。
他高举起手,向身后雄壮强健的精灵们示意,他们原地等待。
他则翻身下地,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孤身朝圣子殿走去。
圣子殿外的廊道也被冰雪侵蚀,巨型盆栽落光了叶子,眼前高耸的金色殿门,每一道花纹都生满冰霜。
但跳跃的暖黄色光芒,仍是从底部的门缝泻了出来。
塞缪尔以手推门,“吱呀”一声细响,殿门应声向里打开。
柔软温暖的橘色光芒洒在他脸上。
塞缪尔被眼前的场景所惊,殿内的精灵们也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齐齐朝他看去。
这座宫殿已经被改造成了老弱病残精灵的休养所。
奢华的家具都不见了,改成尽可能多的床榻,上面栖着奄奄一息的精灵们。
殿中央一只大型火炉源源不断提供着热量,使这里温暖如春。
这简直是天才的设想。
唯独气氛死寂得可怕,精灵们看他的眼神陌生、畏惧、甚至带着厌恶和恨……
塞缪尔忽视耳边杂乱的心声,视线落向一片绿色中的一抹火红上。
她正在将一碗绿油油的热汤喂给一个蘑菇小精灵。
他听到自己心跳加快,对着那道身影唤出声:
“漾漾?”
少女裹得温暖严实,红色斗篷的帽子上围了一圈雪白的狐狸毛,将她小巧的脸蛋苹果似地托在里头。
她像是刚从外面回来不久,回头看他时,鼻尖和脸颊仍染着红色。
她只淡淡扫了他一眼,便回过头。
跟小蘑菇轻声地说了几句话,随后朝殿内一角走。
塞缪尔眼中闪烁着一种特殊的光芒,透过瞳孔,犹如晨曦的第一缕光。
他提起脚,踏了进两步。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会回人类世界——”
而他所到之处,生出霜雪。
严寒犹如鬼怪,从敞开的殿门爬行到内部,在殿顶的复古吊灯冻上一层冰。
精灵们恐惧极了,如潮水一样狼狈地往后退去。
少女扭过身来,快步拦到他身前,一柄漆黑长枪“咔哒”子弹上膛,抵到他的胸膛上。
塞缪尔嘴角笑意僵滞。
少女往昔最美的眼睛,此刻如同冬日里凝结的冰晶。
清澈而冷冽,没有一丝温度。
“看来这儿并不欢迎你,伟大的胜利者。”
*
新精灵王雪宫。
白绒绒的雪团子从夏漾漾头上,跳到她的手背,又跳跃到塞缪尔的肩头。
塞缪尔把它握进手心里,又放到少女的双膝上,试图吸引她的视线。
“叽叽!”小雪团发出能萌化人心灵的叫声。
塞缪尔轻笑一声,指尖温柔抚摸小雪团:“为什么一定要是那些花花草草中诞生的才算精灵?雪精灵难道不算精灵吗?”
夏漾漾面无神情地坐在软椅上,对他的话不听也不理,挺翘的鼻尖朝向窗外纷飞的雪花。
“你看它们多可爱?”塞缪尔把小雪团托在她眼前。
夏漾漾又立即别开脸,朝向另一侧壁炉里燃烧的炭火,粉唇抿得更紧。
塞缪尔耐着性子哄了半天,却无效果,两指揉着眉心,后背倚到软椅上。
“我并不知道会是现在这个结果,我的确知道那样做会带来暴风雪,但我也以为那只是一阵子,没想到风雪会一直延到今天。”
夏漾漾阖上眼皮,轻轻颤动的睫毛显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炉火扭曲了周围的空气。
一滴晶莹热泪,顺着她的脸颊滑到下颚。
系统:[对感情到位非常好,接下来念我给你准备的台词啊,在心里默念。]
夏漾漾:[你确定我们两个的对话不会被他读取?]
系统:[放心吧,什么禁术比得上我这个超级外挂?]
塞缪尔走的这一年,尤克里也死了,她意外得知了大长老死前手里紧握的那张纸的秘密。
她把所有线索连成一条串,才意识到,原来塞缪尔一直在读所有人的心声。
夏漾漾气也气了,也恨也恨了,但最终兜来绕去还是怪到自己这个见色眼开的毛病。
系统早提醒过她SS级攻略难度,她该心有防备的。
不过也算阴差阳错,塞缪尔戒备心太高,如果不是前期被鬼迷了心窍,也不会那么顺利把好感度刷到这么高。
不管怎么样,任务得完成,她一走了之了,对于塞缪尔没有任何损失。
倒不如利用他的欺骗继续演下去,报仇雪恨,再踹崽跑路。
[这一年来,每死去一只精灵我都觉得身上的罪孽多了一分。
我把未死在严寒里的精灵带到圣子殿,冷了去凿炭火,渴了去煮积雪,饿了去打猎。
一个没有治愈能力的人类,硬是把绿精灵的那一套体系全学了过来,夜以继日地照顾精灵们。
每一天每一天,我盼着太阳能从云层中出来,可又每一天每一天地失望。
这么多的失望,我无处宣泄,日夜累积在对他的恨里。
人类也畏惧寒冬啊。]
夏漾漾念完表情扭曲:[这他能信吗?]
系统:[感情饱满,语序正确,逻辑畅通,没问题啊。]
“对不起,你受委屈了。”一个坚实宽阔的怀抱将她拢住,塞缪尔声线喑哑,似乎也在强摁住心中波涛汹涌的情愫。
曾经可望不可及的矜贵圣子,此刻,单膝跪在她的身前。
是对自己欺骗的认罪,也是对爱人的挽留。
“但你不能什么都不跟我好好说,一切并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夏漾漾睁开眼,恨意的水光在眼眶中流动:“你根本没有要好好说话的样子!”
塞缪尔右手抚向左肩:“我以雪山起誓,不会对你有所隐瞒。”
夏漾漾:“那就松开我!”
原来,少女并非心甘情愿坐在这只金竹节白软垫的椅子上的。
她的双手双脚分别被冰锁链固定在椅子上,腰间也被锁链缠绕着必须紧贴靠背。
绑她的人十分小心,在冰锁链下,贴着她的肌肤处,都垫上厚厚柔软的棉花。
塞缪尔看向地上断成两截的长枪。
里面弹药已经空了,新装横的宫殿被它袭击得如同废墟,吊灯砸着地上,壁画歪斜摇摇欲坠,盆栽、木桌、书架全都毁于一旦。
系统:[你太猛了主儿……]
夏漾漾:[我承认这有点儿私人报复在里面。]
塞缪尔语气无奈,仔细听还能听出一丝丝宠溺:“除了这个……”
“……”
“漾漾……即便没有这场战争,到了冬季,精灵们依旧会死亡,第二年春天又会有新精灵诞生,大自然的规律就是这样,新陈更替,周而复始。”
塞缪尔垂下眸子,把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手中的肌肤细腻白皙,美好的触感犹如软玉。
“所以你就任意决裁精灵的死活?”
“我是为了精灵族,为了最终的胜利。”
“你是为了你自己!”
兴许这一句话刺痛了塞缪尔,他手上的力道弄疼了她的手背。
视线转而对上她的眼眸:“漾漾,是你告诉我,说服我,战争的胜利不是领导者的责任,所有的精灵应该团结起来,共克时艰。”
夏漾漾眼中划过不解,她没反应过来:“所以呢?”
他有照她说的话做吗?在哪一方面?
“所以他们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精灵族最终的胜利,这是所有精灵喜乐见闻的结局。”
“……”
塞缪尔的声音平静如水,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雕琢过的石块,沉稳地落入湖中,激起一圈圈涟漪。
他的语调没有丝毫的波动,仿佛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实,而不是那些颠倒三观、惊世骇俗的言论。
夏漾漾身体不自觉后倾,她花了极大的精神才容纳这句话。
后知后觉,尾椎生出一阵寒意,蔓延到全身。
“你觉得你在做一件……正确的事吗?他们连选择自己死亡的机会都没有。”
塞缪尔眉心微拧:“照搬你们国家的做法,精灵们一样会死去,至少我让他们与亲朋好友团聚着死去,而不是死在敌人的枪炮下。”
“不,你让他们死在了稀松平常、毫无意义的一场寒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