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施不敢作声,他对沈容的惧怕与顺从,就仿佛是刻进了心头的咒术,就算沈容是错,云施也会认识他有其错的道理。
也许,真的是被下过咒语。
想当年,云施和云舒的父亲被朝廷派去寻找可以震慑天下的雪山之石,无非都是萧帝刚刚登基,怕民心不稳,才起了这念头。
呼啸纷飞的乱雪、高矮不一的雪峰,山脚之下,一队人马正在艰难地攀爬雪山、逆风而行。
暮色逐渐蔓上雪地,隐隐流动的二十余身影如同白夜中的墨点,显得渺小而绝望。为首的便是云父了,他冒死前往雪山,只为替萧帝找到那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的雪石。
那时的中原穷兵黩武,百姓们当真是苦不堪言,饥荒与疾病成了最大的恐惧。
天下未统,战争不尽,种族、权贵之间仍内斗、厮杀不断,小人物们的光景可谓惨淡至极。
身为丞相的晏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更为了庇护党羽及宫人,他以缓兵之计来求得生存,又歌颂萧帝“我主英明”,苦心孤诣地继续笼络朝纲众臣尽忠职守。甚至还劝说云父来做此次雪山之行的领头人,“先不说那里究竟有没有萧帝要的石头,但他既有了这主意,便需要有人来执行,你若能领下了这差事,才能护住云家,更何况,云夫人现在又快要生了,经不起丝毫动荡的。”
云父不再犹豫,坚定地应下此事,召集亲信,即刻起身。
妻子自身怀六甲,掐算下来,再过月余便要临盆。长子云舒只有六岁,与朝中的沈容皇子同龄,也时常陪伴在皇子身边做侍。
得知此讯后,云夫人挂念夫君安危,不肯独守府院,苦苦相求之下,才能随他一同前往雪山去了。待到将夫人与随从在山下客栈安顿好,云父便带着其余人马出征。云夫人阿婼得知雪山有神女保佑,她便日日为夫君祈福,望神女护他平安归来。
而山那头的云父已在雪峰之中兜转了十日,亦未找到一丝一毫的雪石迹象。本是想着要随便带一块奇特的回去交差,可别说石块了,连碎石都寻不到。
取火休息时,心腹见主子若有所思,也是明白他在担忧山下的夫人。又想到临行之前,萧帝设宴,诸侯赏舞,萧帝兴起,便放飞了笼中两只隼,又取箭射穿,故意令隼尸落在云父脚边,着实是在给他警告。
心腹知道,全朝的臣子都在等看云家的笑话,所有人都在押注,赌这位云大人的命值多少金。
“若是你有幸下山回国,必要妥善照顾好夫人和孩子,要是能遇见合适的良人,再让她改嫁。”云父忽然道出的这一番话令心腹不知所措,或许他早已做好了有去无回的觉悟。
心腹却坚定道:“云大人,要回一起回,要死一起死。”
云父只是笑得悲凉。
又过去几日,已有随从耗尽体力而死,众人携带的干粮也空空如也,只好渴了吃雪,饿了也食雪。而雪山多如牛毛,怕是翻不过半数,便要全军覆没了。
在一个烈日炎炎的晌午,心腹靠在雪岩后头近乎奄奄一息,他恍惚间看到枯瘦憔悴的云父试图将自己的身躯拖拽下山。
可年轻气盛又怎肯苟活,心腹挣脱开云父的手,咬紧牙关,唤起随从,偏要以弱躯继续攀山。
他哪里知道,主子早已察觉到了不妙,天上的日头转瞬隐去了云层后方,紧接而来的是乌云密布,寒风骤起,暴雪将至,偏生老天不开眼,又让呼啸的雪崩漫天铺地的袭来,眼前景象如同地狱一般令他们绝望无比,危机关头,心腹一把推开了云父,刹那之间,心腹被雪崩掩埋,而云父也被翻卷的雪浪腾空掀起,他只感到腰部以下重重地摔在了某处硬物之上,继而便双眼一黑,不省人事。
暴雪狂乱,风声鬼嚎,云父仿佛陷入了一场长梦之中,他全身剧痛难耐,双腿以下更是麻木无知,他拼尽全力想要睁开双眼,可却只是徒劳。
奇异的是,他却能看见有身影走来,是个女子,一袭白衫,唯独看不真切她的脸,只感到她检查了他的伤势,又惋惜地叹声道:“真是可怜人,寒冰入体,怕是此生都无法再去生育了。好在你有那就快生产的妻子,也不怕无后。”
是……谁?
紧接着,又有一个男子出现,他叹息一声,似乎拿出了某种草药,而云父昏昏沉沉地探出手去,那人握住他血肉模糊的手,又将草药涂抹在他的伤口上,最后说道:“念你过往对沈家忠诚。”
那话过后,云父便再度失去了意识。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待他醒来时,发觉自己身在一个奇妙的山洞之中。满墙皆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壁画,好像真的像夫人所说,雪山上存在着神女。
以为是壁画中的神女救了自己,云父赶忙跪下磕头,偏巧这一磕头,磕到冰层上的硬石,而定睛一看,竟真的是块形状奇特的石头!
云父狂喜不已,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多谢神女,云某不胜感激,日后必朝朝为神女祈福!”云父再拜了几拜,便赶捧起了那块奇石,飞奔出山洞去寻心腹的下落。
来时的随从都已被雪崩埋尸,可心腹命大,被云父从深雪里翻了出来。更为奇异的是,他毫发无伤。
待到隔日五更,天色蒙蒙亮。雪山下的客栈前,怀抱着襁褓婴孩的侍女终于盼到了主子携雪山石块归来。
云父看见孩儿已然出生,欣喜万分地跑去相抱,问起夫人,侍女回答夫人在房内休养,是昨夜产下的二少爷。
还说当时天降红光,有一对夫妻骑着马从客栈前经过,那妇人掉落了一块玉佩,上头刻着个“施”字。
侍女交给云父,他低头一看,那玉佩是宫中之物,且“施”字是因曾有一年外朝来进贡,为了好分辨物品,十二监在玉佩上印了字迹,施字等同于十,是每个宫殿的排序,当时,前朝皇帝沈戮的贵妃娘娘就在从正南方向数的第十个宫殿里居住,她宫中的所有玉佩上都有“施”字的刻痕。
而这就仿佛是天意一般,当年将这些玉佩送去她宫里的,就是云家负责,如今又有这样的玉佩落回到了云家手上。
云父觉得这是宿命难逃,低叹一声,凝视着怀中婴儿问道:“可有取名?”
侍女摇头,回道:“夫人盼着主公回来取名。”
云父想了想,沉声道:“就叫云施吧,即便生逢乱世,可从今往后,他只需平安喜乐、无忧顺遂地长大。”
而站在身后不远处的心腹只是静默地望着主子,云施二字,自是显露出了宿命。
心腹为此有些伤怀,他垂下眼,鼻腔感受到清冷花香,转头去望,山脚之下开满三月梅花,白的花瓣,红的心蕊,煞是悲凉。
那一年,从雪山寻回奇石一事轰动了整个皇宫,萧帝为此大喜,不仅赏赐了云家二品官员的名号,还赐了大亩良田与金银绫罗,又赠了数栋富贵宅邸。
位置极好,坐落在皇城的枢纽,视野广阔,长街繁华,像是在弥补云家主公失去了生育能力。
好在他有了两个孩儿,云舒和云施都健康地长大,他也为此感到欣慰。
唯独沈容皇子在皇宫中遭到囚禁,他总是难安,毕竟他云家一直忠诚于沈家,见到沈容在朝中被这般对待,云父实在难以接受。
他一直清醒地身在起伏的宦海欲念之中,究竟是明哲保身,还是贪生怕死?凡人拘于所欲,系于所求,营营一世,碌碌终身,刑于死生,役于喜怒,又从何而来存在的意义?那窗外热闹越是鼎沸,他心中便越发凄凉,尤其是见到云施能开心地奔跑在院落里,而沈容却被囚于宫殿中不得外出,他更是于心不忍。
而那夜,他睡下时,做了一个长梦。
梦里的芦花铺天盖地地蛮横生长,风和云柔,霞光余晖染红一池翠水,忽然飞来一只金蝶,轻扇翅膀,引流落于此梦中的他朝芦花尽头中奔走。就那样走着走着,他不知何时走进了一处长而深的回廊。
那是一个男子的一生。
襁褓时啼哭不止,孩提时牙牙学语,待到总角,便牵扯着风筝在芦花丛里欢欣喜悦,稚嫩的眉梢眼角绽开纯粹笑靥,那是漫长生命长河中最为随心的时日。
再大一些,就要学着读书读诗,学着舞刀弄枪,擦破了手腕上的皮,惹得娘亲疼惜,他笑笑,不以为然。
又转瞬到了束冠时,他遇见了心爱的女子,墨黑云靴踏过大片柔软的芦花,他去提亲,想去娶他的心上人,盼望着与之恩爱白头。
可世事难料,心上人会病逝,亲朋好友会离去,他的一生不幸在了而立。
疾病夺走了妻儿性命,唯留他孤身一人。
他悲哭绝望过,怨恨眼下的太平盛世也不过是无人可诉相思的空欢。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云父猛地惊醒了过来。
醒来之后,他气喘吁吁,起身便不管不顾地奔去了云施的房里,他唤醒熟睡的儿子,将那年自己得到的那块“施”字玉佩交给他,叮嘱道:“从今往后,你一刻也不能离开沈容皇子的身边,他在哪里,你就要在哪里,倘若为父有一天死了,你就要承担起为父的职责,守护着他,直到陛下重新回来的那一天。”
云施当时还小,不过八岁的孩童哪里听得懂这些?他困惑地揉着惺忪的睡眼,问云父道:“父亲,我是要做皇子的努力吗,为何一定要我顺从着他呢?”
“听话。”云父不容他反驳:“总有一天,你会有回报,云家也会有,只有陛下能庇护云家,你要等陛下回来找到皇子。”
“陛下……不就在皇宫里吗?”
“咱们的陛下只有一个。”云父沉下眼,“只有沈戮,是云家的主公。”
过往的回忆就此结束,云施紧闭双眼,脑海中父亲的话如同古老的咒语,一遍遍回荡。沈戮,那个名字,像一颗种子,悄然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就好像父亲已经预料到了,沈戮总有一天会找到沈容。
云施缓缓睁开眼,望向面前那扇敞开的房门,仿佛看到了沈戮和沈容团聚的场景。
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沈戮站在月色下,身影挺拔,眼神坚定。沈容则站在他的身旁,两人相视而笑,眼中满是重逢的喜悦和温暖。月光洒在他们身上,为他们披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辉,那一刻,所有的等待和苦难都化作了值得。
可惜的是,云父却看不见那一天了。
一想到云家现在只剩下他和云舒兄弟两人,云施的心中就有说不清的悲戚。
此刻,沈容已经来到了金篱的房屋内。
她明知来者是他,她却看也不看一眼。
见她这副冷淡的模样,沈容的心头涌上一股无名之火,但面对金篱那苍白而倔强的脸庞,他硬是压下了怒火。
他蹲下身子,轻轻端起那碗凉透了的粥,用勺子舀起一口,耐心地递到金篱唇边。
然而,金篱却满脸嫌恶,猛地推开他的手,瓷器掉到地上,碎裂开,瓷片飞溅,划破了沈容的手背,鲜血瞬间染红了碗边。
沈容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凌厉,他站起身,直视着金篱,声音低沉而严厉:“金篱,你究竟要怎样?”
他的怒火在胸中燃烧,但看着金篱那双空洞无神的眼,他又软下了心肠。
“你莫要仗着我心里对你的那份舍不得就在这里胡闹。”沈容冷声道:“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舍不得”这三个字实在令金篱觉得可笑得很,她终于看向了沈容,可那眼神冷漠如霜,甚至充满了蔑视,她淡淡道:“你当然舍不得我了,毕竟是你棋盘上的棋子,真若弄坏了、弄丢了,你去哪里再找一个来呢?”
沈容抿紧嘴唇,绷起了下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