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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0章 番外·鱼沈雁杳天涯路(十四)

    三日后。

    孟王府内。

    作为萧帝的外族胞弟,孟王与其血缘较近,再加上哥舒亭已经是弃子,萧帝格外珍惜与孟王之间的情意。

    这日的孟王正在府内听乐师正要再奏,余光却瞥见了屏风外站着的人,瞥了一眼后道:“十二监的动作算快的,新人这就派了过来。”

    侍女恭敬地走上前来问候道:“奴婢珠玳,奉总管之命来给孟王殿下送茶。”

    “拿过来吧。”

    “是。”

    孟王端过木盘上的茶盏,打开盖子,撇掉浮沫,轻抿一口去品,忽然就眼神忧郁,抬头问珠玳道:“你从哪里拿来这茶的?”

    “回孟王殿下,奴婢是从后厨端来的。”

    孟王叹息一声,点着头道:“是啊,自然是府上后厨了,又不可能是从他府上……”话到此处,他神色变得些许复杂,转头对那两名乐师令道:“你们先退下吧。”

    那二人得令,提琴离去,只剩下珠玳和孟王后,他打量着珠玳的面容,试探性地询问道:“你此前在哪个宫中做事?”

    珠玳察觉到孟王上了钩,便按照事先被交代好的说法答道:“回孟王殿下,奴婢此前在成王府、还有……”

    “还有谁?”

    珠玳故作为难地悄声说出:“德王殿下的宫中。”

    没想到孟王并未表现出任何异常,反而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甚至于是,他动容、怀念地盯着自己手中的茶盏,感慨道:“难怪这茶的味道会令人觉得熟悉了,只有他宫里喜欢放一些百合做茶底,不枉你在他那头做过差,倒是把这种细腻心思学会了。”话到此处,他再次叹道:“可惜了……可惜了啊。”

    珠玳品味着他这话,私以为他是在做戏,可又觉得他没必要在她一个小小宫女的面前虚情假意。而见孟王已经喝光了茶,珠玳便探手去接,孟王递来的时候,二人指尖摩挲着相触,珠玳并没躲,反而适时地停顿下来,仿佛在等待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若娘娘对孟王的形容是真,那他自然会有所行动。

    尤其,眼下又是孤男寡女。

    珠玳望向孟王的眼神藏有暗示之意,但孟王却没有回应她的视线,只将茶盏放到木盘上,反而问道:“你是何时从他府上被调去别处的?”

    珠玳一怔,略显尴尬地讪笑道:“回孟王殿下,奴婢是春初时被调走的。”

    孟王又问:“你在他那里做了多久的差呢?”

    “满打满算,两年整了。”

    “两年……”孟王嗫嚅一声这字眼儿,忽然扬起手中折扇,示意珠玳坐到面前的木椅上。

    珠玳缓缓落座,听见孟王颇为怅然地说道:“你在他那里两年时间,也算对他有几分了解了。这如今的光景,想要寻个与他熟识的人聊聊过往都是奢望,原本我与他私交颇多,也常去他府上做客,你知道吧,德王本是个很好客的人。”

    珠玳附和着点头,心里却暗暗疑道:这人是怎么回事?锦妃娘娘不是说他好色又贪权吗?怎会拉着个宫女聊起了德王的往事?

    要知德王可是个废弃之人,之所以被封了德王的称呼,也是萧帝对他的奚落。

    毕竟,他曾企图篡位,哪里和“德”字有关呢?

    而锦妃娘娘将自己安插在金婕妤的身边,目的就是方便接近孟王,只因金婕妤眼下没有被赏赐宫殿,她住在萧帝的寝宫里,而萧帝寝宫的后头,就是孟王的宫殿。

    珠玳必须要从孟王的口中打探到锦妃想要的线索,虽然珠玳并不清楚锦妃究竟想要什么。

    正这样想着,门外传来了通报声,一名小厮恭顺地说道:“孟王殿下,王大人与崔侍郎前来探望了。”

    孟王这才如梦初醒般地询问道:“现下几时了?”

    门外的人道:“回孟王殿下,就快要戌时了。”

    孟王神色哀伤似的,传令下去:“让他们来我这里吧,晚膳也备上。”

    小厮得令,离去前又交代道:“二位大人带来了器乐班,他们知晓孟王殿下最喜欢听曲子。”

    孟王的脸上增添了一抹喜悦,道了声:“传他们吧。”

    不出片刻,两位大人就携带着器乐班子进了孟王的屋子,房门敞开的瞬间,日光倾泻在了满堂地上,一个个的捧着琵琶、古琴、瑟,十多人的器乐阵,井然有序的跪见孟王:“参见孟王殿下。”

    “不必多礼了,起来吧。”孟王道。

    器乐班便依例坐好在各自的位置上,开始弹奏起曼妙曲音。

    珠玳站在一旁,对眼前光景感到十分迷惑。就仿佛锦妃口中的孟王是另外的人,真正的孟王就只是个痴迷乐曲、不擅权谋的无欲无求之人,别说美色了,就算是天仙站在他面前,他都全然了无兴趣的样子。

    正怀疑时,她听见身后有人说:“孟王殿下真不愧是得陛下喜爱的,不仅府院漂亮,连宫女都这样貌美,是要故意羡煞旁人的吧?”

    珠玳回头一看,对方是个穿着靛青色衣衫的男子,约莫二十岁出头,清俊的脸庞被黑发衬出缥缈的出尘气息,她并不认识这些朝臣大人,听得孟王唤了声“侍郎别打趣我了”,她才赶忙躬身行礼:“奴婢见过侍郎大人。”

    “之前没见过你呢。”他饶有兴致地围着珠玳打量起来,一双眼睛倒是很不老实,与他那温柔的眉目实在不配,他朝着珠玳笑问:“去十二监之前在哪里做事呀?”

    孟王却轻飘飘地来了句:“他以前是德王的侍女。”

    这下子可令气氛变得诡异起来,崔侍郎像是吃了钉子般地变了脸色,另一位大人也微微蹙眉,立刻转了话锋:“都这个时辰了,快用膳吧,我早就想念孟王殿下宫中的酒酿鸡了。”

    崔侍郎也尴尬地笑笑,撩开衣摆坐到桌旁,还打算多叫几个宫女来伺候,孟王却婉拒说:“有她一个还不够给你添酒的么?”

    崔侍郎嗔了一声,“看殿下说的,我不是怕她伺候不来咱们三人嘛。再说,你府上那么多如花似玉的美眷呢,不让我这个做臣子的开开眼吗?”

    王大人丢给崔侍郎一个白眼:“崔侍郎,这话要是被侍郎夫人听见了,又要闹出是非来。”

    孟王也是看不惯崔侍郎这副轻佻行径,坐到桌旁闷声地喝着酒,喊来珠玳站在自己身边,生怕她会被占了便宜似的。

    珠玳恭顺地为这三位斟酒,期间,崔侍郎喊来了自己带在身边的舞姬,借着佳曲和月色献上一舞。

    那舞姬在丝竹迭奏声中踏歌而来,身姿曼妙,风情万种,就连珠玳凝望着这景象,心情也不由得大好。

    身穿碧绿纱裙的舞姬轻抬脚尖,流云般的水袖挥洒如雪,纵情的旋转。孟王见她身姿秀丽,容光照人,手中折扇也随之轻拍掌心,打起了节奏。

    崔侍郎悄悄打量孟王此时的表情,会心一笑,低声道:“孟王殿下,你也到了娶妻纳妾的年纪,不嫌弃的话,今晚就把她留在你这里,毕竟她长得有几分像——”话到此处,崔侍郎暧昧一笑,孟王却微微变了脸色。

    他再去看那轻舞的女子,黛眉红唇,脸若皎月,眉间一抹朱砂似烈焰赤火,猛地令孟王想起了那晚的火海。

    他心下一惊,忽地站起身来,桌上酒杯碰洒,舞姬被吓了一跳,脚下踩空,整个人跌落在地。

    周围所有人不明所以,丝竹声戛然而止。

    崔侍郎责难似的站起身,斥道:“你怎么搞的,如此疏忽,在孟王殿下面前成何体统?”

    舞姬赶忙跪下,战战兢兢的请罪:“大人息怒,都是奴婢不小心,还请大人宽恕奴婢。”

    崔侍郎还要再数落几句,王大人却拦住他,不疾不徐道:“罢了,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你不要吓到了她。”

    “我是不想坏了大家的雅兴。”崔侍郎道。

    孟王却一言不发,且脸色苍白,十分难看,他又端起酒杯灌了满口,擦拭一把嘴角,忽然就对两位说道:“我突发头疾,想回去里头睡下了,不能陪你们,自便。”说罢,就转身朝屏风后面的偏房疾步而去。

    崔侍郎与王大人见状,自是一头雾水。尤其是崔侍郎,今日也只是想用自己平日里喜欢看的舞蹈来取悦一下孟王,谁曾想倒是弄巧成拙。

    而见孟王离开后,珠玳也赶忙向余下二人作了一揖,接着就顺势去追孟王了。

    看着一主一仆都走了,崔侍郎觉得悻悻,看向王大人问了句:“怎么办?”

    “走吧。”王大人可不是那么没眼力见的人,挥手遣散了舞姬和乐器班,拉着崔侍郎走出去时,悄声道:“孟王近来本就心情不好,也不是你我能够开导得了的,他现下觉得烦,咱们也不要再去打扰他。”

    崔侍郎感到惋惜的连连摇头:“现在宫里不算太平,陛下打算处置那关了紧闭数年的德王,孟王本不必这样伤怀,越是这般,反而要惹闲言碎语。”

    “你且说什么风凉话?平日里最爱开他们兄弟玩笑的,不就是你么?”

    崔侍郎讪笑:“我——我那是和他们逗趣呢,即便是我,与不受待见的人避嫌这种事,我还是懂的。”

    王大人冷嘲热讽地剜他一眼,笑上一笑,随他一同走了。

    而这时的偏房里,孟王已酒意醺然,他坐在床榻边,一手轻抚额际,一手展开折扇缓缓煽动,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声,浑浑噩噩地去看,发现是珠玳,略显失望地嗫嚅了句:“是你啊……”

    珠玳不动声色地为孟王斟上一杯茶,摇晃着杯盏,是为了让液体流动更快,从而加速温度转变。且待到茶温差不多的时候,她又点上了一炉香,是她自行带来的,香味很快就飘散在房间里,迷蒙之中,她轻声问孟王:“殿下是把奴婢错认成旁人了么?”

    孟王慢慢地抬起眼,透过缭绕的香雾,他看到珠玳的身影模模糊糊,再加上酒意上头,他手中折扇掉落,眼神惊讶地道了声:“贵妃娘娘。”

    珠玳立刻端着茶盏走进雾气,迈着碎步来到他面前,颔首道:“殿下口中的贵妃娘娘是何人?咱们宫里最为尊贵的就只有一位锦妃娘娘,不曾有贵妃。”

    孟王感到恍惚地端过她递来的茶,皱眉道:“这香的味道……和那位贵妃娘娘身上的一模一样……”

    珠玳只知这是锦妃交给自己的香料,无非是替她来做事,却不曾想从孟王的口中得知了超乎自己预料中的线索。

    孟王深深嗅着香气,端起茶盏,不自觉地喝了下去,低头看向杯底,残余几片海棠花瓣,就是在这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那个大火漫天的夜晚。

    想来从那么高的城墙上坠落下来,根本就是粉身碎骨的,可当年的哥舒岐非要将城门前的那片山林一把火烧了,又围堵了前前后后方圆十里,为的就是不让任何人逃出去,哪怕,其中还有无辜的哥舒子民。

    那惨叫声不绝于耳,很多住在附近的子民也遭到了牵连。

    跟在队伍中的孟王永远也无法忘掉那一夜的景象,他不敢去看,低垂下头,心里想的是自己的表兄哥舒岐太过残忍,为了将沈戮和容妤的痕迹从哥舒部落里彻底抹除,俨然已经顾不得旁人生死了。

    “我——我总觉得这天下是硬生生地从沈家嘴里夺来的肉。”回想到此处,孟王的语气怅然,眼前总是闪现那一晚发生的事情,即便过去了数年,可只要一想起,他就心神不宁,眼神幽幽然的,并有些语无伦次:“我表兄从幼时起就是争强好胜的性子,他是嫡子,自然受宠惯了,而我与他年岁接近,又是表亲,他对我总归要好一些……”

    许是这香,许是这茶,总之,锦妃交给珠玳去做的心思没有白费,孟王果然同她说起了旧事。

    即便珠玳并不清楚前朝过往,但有关沈戮与容妤这两个名字,她还是知道一二,自然也会好奇他们究竟是如何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