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夏末秋初,细雨迷蒙之中,船就要到岸了。
那是一只从外城来的渔船,即便船身很大,坐在其中也能够感觉到颠簸的厉害。没坐过船的好些个百姓自始至终都在“哇啦”、“哇啦”地吐不停,船身下头的清水都要被染脏了。
孟翮站在船头,他望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际,眼神变得越发沉重。旁边有位穿着灰色长衫的商贾问了他一句:“这位公子,你也是要去皇城的吗?”
孟翮看向他,点头称是。
那位富商便极为感慨地望着水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同孟翮聊天,“看这景象,皇城内外已经是大变样了。想当初,这天下还都是咱们中原人的,如今全都变了样子。改朝换代的,到头来都是要苦了生活在底层的百姓。”
孟翮陷入了思虑,他没有接话,那人也知趣,转身离开了。
半柱香的功夫后,船终于靠岸,孟翮第一个下了船。
抬头就可以看到城内的市集两侧皆是小贩的摊位,他也没带多余的行李,连侍从也没带上一个,就这样独自一人地回来了皇城。
按照约定,他站在了城门处最为茂盛的那棵老树下头等候。
站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接应的车辇总算是来了。
来接他的人是曾经跟在父亲身边做事的刘副将,如今已经解甲归田,只做一些百姓们才做的事情。一见到孟翮,他很是热络,请孟翮上了车辇后,他又讲起自己最近在为谁做事,都是为了养家糊口,离开皇宫的日子总归不是那么好过的,可却也自由。
刘副将说:“这年头,千金难买自由身了,困在皇宫里为那外族皇帝做事,可不是中原人该做的。”
孟翮听了一会儿,忽然问他:“刘副将,我想做身新的外衫,带我去城里最好的铺子吧。”
刘副将就带他去了自己主子平时经常光顾的铺子,是他们的熟裁缝。见刘副将带了人来,那裁缝就率先给孟翮量好尺码。刘副将在一旁笑眯眯地说:“这位是我时常和你说过的原来那主子家的少将军。”裁缝很明白事理,笑道:“放心吧,小的做事麻利得很,最近人多,小的把别人的拖一拖,首先赶出少将军的来。”
孟翮在离开时道了声:“有劳了。”
接下来,刘副将带着他去了自己现在这主子的府院。
到了那住处,远远地就见到已经有一行人等候在了门外。车辇一停下,刘副将赶忙下来为孟翮撩开车帘。
孟翮走下来,见到来者迎上前,这就是托了人脉搭上的关系之人,他虽不在皇宫,却偶尔会为皇宫里的内侍做事,那内侍伺候在萧帝身边,手里掌握着各路消息,一见到孟翮,他赶忙躬身颔首道:“在下朱某人,见过少将军,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孟翮已经很感激有人能在这个时候出手相助,他做出“请”的手势,沉声道:“我们进一步说话吧。”
这位姓朱的大人很是懂事理,他点了点头,侧过身来为孟翮引路。
屋子外面有人望风,孟翮坐在大堂内,面前是侍女刚刚端来的香茶,对面椅子上的朱大人问道:“少将军是打算尽快行动么?”
“自然是越快越好的。”此时此刻,孟翮连喝茶都是不耐烦的。他盯着白瓷杯子中的清澈液体,垂着眼,“若朱大人需要周转,我这边是不愁银两,你只管开价,我都会呈上。”
“少将军言重了,我朱某人绝不是贪财之人,不过是与刘副将交情颇深,而他又格外看重少将军,朱某人也是要帮定了这个忙。”
孟翮似苦笑道,“有劳朱大人了,我如今已不了解皇城内外的情形,但萧夺若是这几日从外城归来的话,我就必须要今夜行动。”
朱大人打量着孟翮的神情,不由得有些好奇,“萧夺萧将军是那外族皇帝面前的红人,而少将军这番行动,自然是要在太岁头上动土。冒昧地问一句,萧将军带走的人,是少将军的什么人呢?”
孟翮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说出:“她是与我有着婚约的女子。”
朱大人有些意外道:“萧将军竟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夺妻之事,可不光彩啊。”
孟翮叹道:“此事说来话长,朱大人知道的越少才越安全,我向你保证,今夜过后,我绝不会再出现叨扰,朱大人尽快放心。”
朱大人只是缓缓一笑,神色释然。
时间过得缓慢,不过是半个时辰,孟翮已经觉得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挨到了那时辰,天色终于暗下,可以行动了。
车辇已经安排妥当,是隐匿于夜色的黑墨颜色,连拉着车辇的马匹都选了黑色,朱大人的心思的确是缜密。
也是因此,孟翮才把伶儿从萧夺的魔窟里偷偷地带了出来,他帮助伶儿寻找到了沈戮和容妤,也因沈戮一直做着天清门的道长,他的道术稍稍治好了伶儿的眼疾,也能让她可以稍微看得见万事万物。
这一切都揭开了谜底。
听尽了这全部的叙述后,坐在沈戮面前的沈容不敢置信地抬起了头,他感到绝望、震惊,竟不知这位自己苦苦恳求的道长就是生父。
“你……你不是已经死了?”沈容颤抖着嘴唇,问出了这一句大逆不道。
沈戮只是淡漠地望着他,没有怨怒,也没有恨意,打从他方才发现沈容是自己的孩儿的那一瞬,他就已经决定接纳这宿命。
“容儿,我知道你恨我。”沈戮叹息道:“可时势造就了你我的命运,而如今你已成为帝王,我便不能再出现在你往后的余生中,只盼你能好好养育你自己的孩儿长大,不要同我一样闹得骨肉分离。”说罢,他将自己的一包药推到沈容面前,“拿去吧,这是可以治你孩儿病症的解药。”
沈容狐疑地望着那药包,他不知该不该信,直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容妤带着伶儿缓缓走进房内,她望着沈容,眼神里充满了怜惜与留恋,但说出口的却是:“不要被父母影响了你的一生,容儿,你是你自己,不是任何人,我与你父亲带给你的痛苦已经结束在了过去,今夜过后,你还是会做回你的沈容,更不要把这些恨意强加在你爱的人身上——”
她仿佛知晓沈容的悲伤与不顺,安抚道:“要做一个明君,更要做一个好的夫君,与坚强的父亲。”
沈容沉默不语,他并不觉得容妤有资格对他说这些,而他此时此刻的心思,也只有回去皇宫救下自己的孩儿。
于是,他拿过了那药包,什么也不再多说,转身出去了屋子,看向站在门外的云施,沉声令道:“回宫。”
云施愣了愣,立刻转身去牵过马匹与车辇,他受了伤,行走不算便利,却也一心想着要执行沈容的命令。
沈容撩开车帘,坐了进去,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看过身后的庭院一次。
但他能感受到沈戮与容妤站在院外目送他离开,他也清楚,这将是自己见到他们的最后一面。
今夜过后,他们一定会离开这院子,去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唯有那样,他沈容才会是永远的帝王,而不是那个曾被爹娘抛弃过的稚儿。
只是,当他的眼神望向车帘的缝隙之外,看到的只有无尽的夜色与寥寥星辰,他品味着容妤方才同他说过的那一番话,细想着自己与金篱所经过的种种。
也许,真的是他待她太坏了……
倘若她还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要弥补自己的所作所为。
只是,他并不知此时的皇宫里,金篱因被二皇子染上病症已经高烧不止,二人都开始口吐鲜血,亦不知是染了什么怪病。
她渐渐气若游丝,怀中抱着自己的孩儿躺在床榻上,已经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宫女们惊恐焦急地围在她身边,哭的哭,叫的叫,谁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金篱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她想到的是自己的金家村,是自己的父母、爷爷,还有阿瑁……
唯独没有回想起沈容的脸。
她觉得若能永远地不与他相见,这样一闭眼,也是,甚好。
那辆载着沈容的车辇越来越靠近皇宫,他却不知他要救的人,已经永远都不必救了。
这是他的宿命,亦是沈家王朝的悲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