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泽如回来了,回来的很快。
2005年1月29号,晚上九点二十五分,徐泽如搭班机飞芝加哥。
2005年1月30号,上午九点四十一分,徐泽如一下飞机就把电话打到了徐远南手机上。
之后,第二天下午三点,徐泽如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按响了徐远南家的门铃。
门,是徐远东开的。
同样一张脸,却是迥然不同的气质。
徐泽如耐着担忧与思念笑意盈然地跟徐远东打招呼:“仔仔?”
“爸爸妈妈……”面无表情地后退一步,徐远东侧过身子招呼客厅里的徐泽清和罗红梅,“小叔来了。”
*
年初的新茶,经年的紫砂壶。
滚开的水烫进壶里,嫩绿的叶片无声舒展,瞬间茶香四溢。
面对面坐在茶几两侧,静静地看着徐泽清慢条斯理地泡茶烫杯子,再没生出丝毫的旖念,徐泽如心底不住翻涌的只剩对徐远南的担忧与思念。
碧绿澄澈的茶汤被推至眼前,徐泽如扶着茶杯,平静地看向徐泽清的眉心:“大哥,我……”
“泽如……”抬手止住徐泽如的话,徐泽清抬眼,温润地回视徐泽如,“昨天电话里你已经解释的很清楚了……”
“虽说你所说的经过与我在囝囝电脑里看到的大相径庭,但,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去追究到底是他勾引的你,还是你诱惑的他……”
“大哥只求你一件事。”
“……”无声地捏紧茶杯,徐泽如艰涩地开口,“大哥何苦说求,有什么事直说就是。”
“这事儿……”无奈低叹,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自徐泽如进门便假托着切水果躲进厨房的妻子,徐泽清靠在沙发靠背上,不再掩饰自己的疲惫,“大哥只能求你。”
垂眼避开徐泽清的视线,徐泽如状若出神地盯着在澄澈茶汤中浮沉的一片嫩绿,沉默不语。
“98年的时候,我本是预备把囝囝和东东一起送去剑桥的,手续都办好了,可没想到那孩子去了一趟科技馆之后就铁了心的要留在国内,非要去t大学建筑设计,为了这个他跟我死磕了三天,最后还是我这个当爸爸的先妥协让了步……”
无视了徐泽如那无声的拒绝,徐泽清刻意压低着嗓音,不紧不慢地陈述完似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之后,话锋一转,终于转向了正题,“不知道你平时有没有留心,囝囝这孩子表面上没心没肺,什么都不计较……”
“其实骨子比谁都倔,认准了的事儿总要死磕到底,别看你们兄弟几个都拿着我的话当圣旨,可在他那儿我这个当爸爸的说的话就一个用处,就是用来阳奉阴违的,所以……”
“大哥只能求你。”
两遍相求,分量一遍重过一遍。
所求何事虽然没有明说,可相互间都心知肚明。
徐泽如端起茶杯,抿了口微凉的茶,沉吟道:“囝囝虽然倔,可也不是不通事理,况且我看他对大哥挺尊重的,如果连大哥都无能为力的话,我……”
“只要你肯,就能做到。”
“大哥……”虽说自进门后无一句严责冷斥,然而却一直不动声色地步步紧逼。
无力,无奈,绞结着蔓延上心头。
徐泽如抬眼静静地看着徐泽清,唇角挂着无奈的笑,低叹,“你总能握筹布画到不差分毫,总能让人按着你成算去走……”
“没错,我确实从没违逆过你,可你又怎么确认我一定能做到?”
“如今你是他的执念,自然只有你能帮他斩断……”徐泽清静静地看着徐泽如,眼底浮起与之毫不相衬的乞求,“泽如,囝囝今年才23岁,他有大好的未来等着他去施展刻画,你就忍心眼看着他还没来得及一展年轻人的热血激情,便先面对那残酷的现实?”
“人们的思想固然比十五年前开放了不少,但同性恋依然被大部分人歧视着误解着,更何况之于**国人从未宽容过,也不可能去宽容,你真能忍心让他在被歧视的同时再背负上**的帽子,遭人戳着脊梁地唾弃?”
无言反驳,徐泽如只能犹如宣誓般诉说:“我不会让他受到伤害。”
徐泽清却又毫不留情地进一步指出现实:“你左右不了悠悠众口。”
“我承认,我能力有限……”徐泽如放开茶杯,定定的看着徐泽清,“但,我愿意倾尽所有来护着他。”
“我知道这条路必定布满荆棘,但是,大哥……”
“我愿意替囝囝披荆斩棘,囝囝也愿意跟我一起穿越荆棘,去看荆棘林那边的花海。”
温和地目光,却是那般不可动摇的固执与坚持。
第一次违逆,便违逆的如此……决绝。
透过这张脸,仿佛看见了跟他死磕的儿子,又仿若看见了当初那个执意入赘凌家的二弟徐泽川……
酸涩,无奈,疲惫混杂在一处,徐泽清意味难明地自语:“合着咱们徐家人的反骨都长在你们仨身上了……”
“我刚才的话全白说了。”
“大哥……”不忍去看那双疲惫的眼,却又容不得他逃避。
固执地与徐泽清对视着,徐泽如慢吞吞地起身,绕过茶几,似慢动作分解般,缓慢而坚定地跪在徐泽清脚边,“自从三岁那年父亲去世,你便担起了原属于父亲的责任,把我们几个小的照顾的很好,长兄如父不过如是……”
“你给我们的从来都是包容与引导,从未要求我们为你做过什么,如今,你好不容易提出一个请求小四却不能应,这是小四不孝,小四不仅不孝,还要任性地求你……”
“大哥,求你成全。”
“咔嚓——”
轻薄的茶杯发出一声脆响,茶汤带着几不可见的血丝滴在腿上,徐泽清却仿若未觉,从来都是温和优雅的声音蕴含着说不出的冷意,他说:“泽如,你这是非要剜走我心头一块肉才甘心啊……”
“纵使当年……可你也不能堵上自己的名誉,拉着囝囝跟你……”
“你知道?”徐泽如第一次截断了徐泽清的话,“当年的事是你默许的?”
“即便当时不知道,过后总能知道……”似是平复了激烈翻涌的情绪,徐泽清将碎裂的茶杯放在茶几上,换了另一杯抿了一口,“你要知道,泽川虽然脾气宁,但从没有跟我瞒话的习惯。”
“不过当时我们都觉得你暂时留在泽川那边比较好,便谁也没提接你回来那茬,只想着等时机合适了再接你回来。”
“后来泽川出事儿,纵使乐成有凌家人,我也不放心海波跟着他妈妈在那边生活,你也知道,你二嫂是凌司令独女,海波是接不回来的,所以就想着留你在乐成还能照看他们母子一二,没想到一拖就拖了这些年……”
“照顾二嫂和海波我心甘情愿。”温和的声音里没有了明显的情绪起伏,徐泽如平静地看着徐泽清,似乎只是在与徐泽清做学术辩论一般,阐述着这些年的事实,“我这么些年不回家也不是因为二嫂和海波,而是因为当年离家的时候我答应过罗红梅不回来。”
“当年那事你大嫂有错,但终究是我自私了……”徐泽清毫无愧疚地看着徐泽如,认下所有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过错,“但我不后悔那么做,你可以怨我,怨你大嫂,但囝囝是无辜的。”
“……”
误解么?算不上。
毕竟他并不是没起过那份报复的心思,只是他不小心在二货侄子身上丢了心,预计的反派boss半截变身痴情男主罢了。
心里没有预想中的愤怒与伤心,徐泽如出奇的平静与坦然,“大哥,你不了解我。”
“或者说,你了解的我只是十四岁的我,而不是三十七岁的我。”
“或许我之前的确起过报复的心思,但是,如果仅为了报复,我今天不会跪在这里请求你的成全。”
“这个时间,我出现在家里,而不是留在芝加哥,便证明我爱他胜过我的事业。”
“想来你也知道,自从离家之后我的生活里最重要的就是那份事业。”
“你也知道你今年三十七岁……”徐泽如强自控制住着心底翻涌的怒气,良久以来的涵养令他做不出以暴力发泄怒火的举动,“而不是被琼瑶剧荼毒的,把爱情供上神坛的,十几岁的傻小子啊?”
“爱情不能当饭吃,但我和囝囝都需要他。”
“大哥,我记得族谱里有记载,徐家祖上曾经出过一对儿相恋的父子,守旧古板的古人都能接受这种不合伦常的感情,您就真的不能成全我们?”
“那是养父子。”
“入了族谱就是父子,更何况男人和男人根本就不存在近亲血缘的隐忧……”徐泽如伸手扶住徐泽清的膝盖,“只要大哥同意,我愿意一个人领两个人的家法。”
“你做梦!”
或许徐泽清已经动容,或许没有。
但徐泽如已经无从去探究徐泽清的态度,只能仓促地侧身躲着迎面飞过来的橙子苹果和果碟们。
不知在厨房门口听了多久的罗红梅终于按捺不住,铁青着脸飞出了手里端着的果碟之后,咬牙切齿地瞪着徐泽清,“徐泽清,原来你这两天罚囝囝是因为这个!”
“红梅!”
这种时候自家老婆跟四弟撞到一块儿,就是徐泽清也只有头疼的份儿。
攥着罗红梅的手,示意她事情交给他解决,徐泽清面无表情地看着从地上起来的徐泽如:“家法你不必领,我没办法成全你们,你先去妈那儿吧。”
“我今天来……”徐泽如僵硬地扯起唇角,缓慢而执着地扯出一抹微笑,隐隐带着伤痛与莫名的快意看向满眼疲惫的徐泽清和恨不得择人而噬的罗红梅,“最主要的目的并不是求得你的成全……”
“毕竟,这种事情无论是谁,一时间都接受不了。”
“我今天来,只是来带囝囝走。”
“你可以不成全我们,但不能把我们分开。”
“我相信,只要我们过得幸福,总有一天你会接受。”
“徐泽如,你给我滚!”罗红梅脸色被气得煞白,指着门口压抑着声音愤声怒斥,“囝囝不会跟你走。”
“大嫂……”多少年了,第一次如此诚心地唤出这个称呼,对着那张已然被岁月刻上了无数痕迹的脸,徐泽如温润地笑着,“囝囝会不会跟我走,你说不了算的。”
*
书房的门反锁着,窗户没有,他卧室的门也没有。
客厅里果碟落地的声音传入书房之后,安安分分在里面听小棉袄电台转播的徐远南利落地翻过窗户,爬进自己的卧室,拉开了自己房门。
父亲的疲惫,母亲的愤怒,还有小叔那份从容背后掩藏着的紧张,那青色胡茬镌刻出来的,三天飞行两万两千公里的奔波。
他想对父亲说,爸爸,求您成全我们。
他想对母亲说,对不起,您别气,我用私房钱给你买你最爱的羊毛披肩。
他更想抱住小叔,对他说,能在此时此地看见你,我真高兴。
他还想……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憋得他心底的小神兽们都发了疯,却没能发出半点儿声音。
唇翕动着,眼泪不争气的从眼角滑落,徐远南定定地看着客厅里那一片的狼藉:“爸爸,妈妈……”
得到了父母的视线,却再难说出接下来的话。
手掌早已在腿侧蜷成了拳,徐远南垂下眼,避开父亲失望的视线,避开母亲愤怒悲伤的目光,一步一步走向徐泽如。
久违的拥抱让他无比安心,紧紧抱着徐泽如的腰,深呼了一口早已习惯如空气般的气息,弯起湿润细长的眼,哑着嗓子低声问:“小叔,带我走吗?”
“只要你愿意。”温柔地轻啄了一下徐远南的眼尾,徐泽如拿起沙发上的外套仔仔细细地给徐远南穿好,抬眼歉意地看了一眼徐泽清,拉着徐远南的手走向门口,“叔就带你回家。”
“囝囝!”那两只紧牵在一起的手刺的她眼生疼,罗红梅挣着徐泽清地手,破声喊道,“你当他真喜欢你?他勾搭你就是为了报复妈妈……”
“你别犯傻,回来!”
向来优雅贤淑的母亲发出这种近乎声嘶力竭的声音,徐远南身形一顿,咬着下唇沉默了片刻,愈发攥紧了与他交握那只手:“妈妈,对不起,就算他一直在骗我,我也要儍上一回才能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