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中总有这样一双眼睛,带着痴迷和徘徊,不动声色的聚焦在身上,最初会让他觉得莫名,到最后却变成了习惯。
他早就习惯了这双眼睛,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紧紧相随,不会靠的太近,总是保持着最安全的距离,虽然也会波动,也会跃跃欲试着想要靠近,可最终还是停在那里,每次回头捕捉这道视线的时候,总会看到一双黑亮的圆眼睛飞快的瞥到一旁,像是一切都与他无关,但是细微观察就能看到他眼角的一丝赧意。
这样的目光让杜越安心。
以前,他总是在想这个秦楚孩子怎么总是这样冥顽不灵,教给他的一切规矩和道理都可以抛到脑后,三心二意,没有常性的性格让人十分的头痛,就连学校里的老师都拿他没办法。
十三岁那年,他去参加秦楚学校的家长会,那时候老师苦口婆心又一脸艰难地说,这个孩子不会有多大出息,你们把他惯坏了,就凭他这做事三分钟热度的性格,你大概要替他收拾一辈子的烂摊子。
这位老师很负责,并没有因为杜越和秦宣的身份而有所忌惮,只是实话实说,目的是让杜越好好管教这个十三岁就哄的全班女生都为他打架的小混蛋,可是这句话的分量太重,对于一个半大的,已经知道自尊心是何物的男孩子来说无疑打击巨大。
看着站在眼前一脸倔强的秦楚,杜越冷冰冰的说,“你知道错了吗?”
“我没错。”秦楚梗着脖子,刚达到杜越胸口的小个头,高高的仰着脑袋,垂在两侧的手掌紧紧攥在一起,可是嘴角却带着笑意,他在杜越面前从来都是笑着的,哪怕心里再不服输。
“可在我眼里你也的确没什么出息,需要用女生为你打架来证明自己是个男人实在是很可笑,秦楚,你要是真的喜欢就一心一意,这么小就学会了勾三搭四,没有人会看得起你。”
秦楚抿着嘴角,不服输的抬起头,一瞬不瞬的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一心一意?”
这样执拗又孩子气的动作,若是别人看来大概觉得挺有意思,可是杜越在这一瞬间却挪开了视线,他不敢跟这个孩子对视。
这双黑色的眼睛,没有任何杂质,纯碎又简单,里面到底在表达什么意思,杜越不愿意去想。
这一年,杜越三十三岁,秦楚十三岁。
转眼三年,那双始终追逐在身后的目光仍旧没有改变,它变得更加热烈但是更多的时候是苦涩。
这一年暑假,秦楚刚满十六岁,
天气燥热虫鸣声声,他像只不知疲倦的粘人小兽一样,始终缠在杜越身边,顶着那双黑亮的圆眼睛和始终笑眯眯的模样,撒泼耍赖,胡搅蛮缠,最终磨的杜越没有办法,答应放下一切公务陪他去游泳。
泳池里碧波荡漾,那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终于长大,像竹节般抽高了不少,修长柔韧的身体在蔚蓝色的池水中逐浪而行,活力四射又精神满满,像是不知道疲倦一般,在水中一边笑一边冲岸边泼水,黑色的头发被水浸湿,粘在额头上跟白皙的皮肤相衬,美好的让人挪不开视线。
“干爹快点下来啊!这里好凉快!”他捧着水花往杜越身上泼,趴在岸边笑的没心没肺。
身上的浴袍下摆全都沾湿了,湿漉漉的粘在腿上提醒着杜越那升高的体温。他觉得有些热,口干舌燥,明明这间俱乐部的室内游泳池里异常凉爽,他还是觉得有些透不过起来,秦楚泼在他身上的水花不仅没有降低温度,反而让他更加的难受。
回过头想要严肃的呵斥他不要胡闹,可是眼睛无意中瞥到眼前那一片光luo的胸膛和形状修长的锁骨时,杜越只能艰难的撇开视线,不理会秦楚一次又一次的呼唤。
他埋头于公事,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胸口却跳得很厉害,尽管脸上仍旧面无表情,可是心思已经乱了,他有些痛苦的闭上眼睛,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秦楚想尽办法让他下水,杜越不为所动,就在他以为秦楚已经放弃游说的时候,深水区突然传出呼救声,秦楚小腿抽筋,不停地挣扎,吓坏了似的一直喊着“干爹救命!”
杜越根本来不及细想,身体已经先与意志跳进了水池,把差一点溺水的秦楚抱在怀里,用力的拖上岸。
秦楚脸色惨白,光滑的皮肤上沾着水光,触手还带着余温,杜越的心跳的很激烈,手指在没人看到的角度都颤抖了起来。
他如果再慢一点,就要彻底失去这个孩子了……
“啪!”
一巴掌狠狠地抽在秦楚脸上,他又气又心疼,脑袋里嗡嗡作响,托着他的脑袋狠狠吻了下去。
这只是人工呼吸,他这样告诉自己,可是却一边压着他的胸口,一边卑鄙又贪婪的感受着唇瓣上柔软的触感。
杜越,你是个无耻卑劣的小人。
十八岁,秦楚的成年礼上,秦宣笑的很开心,他的儿子终于长大了,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足够抵挡风雨。
一年到头都在忙着拍戏的秦宣,难得找到空闲从国外飞回来给儿子庆生,当天晚上他没有请任何一个外人,客厅长餐桌前只有他与儿子,还有杜越这个多年的老友。
吹熄蜡烛,秦宣拿出一把车钥匙塞到秦楚的手里,这是当季的最新款跑车,全球限量十五台,哪怕你有钱也很难买到,“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喜欢吗?”
秦楚站起来,揽着老爸的脖子狠狠地亲了两下,故意油腔滑调的说,“老爸你再这么宠我,把我宠坏了怎么办?”
秦宣笑得很开心,黑色的眼睛在烛光显得异常漂亮,抬手拍拍儿子的胳膊说,“我一年没几天能抽出空来陪你,大多数时候都是你杜叔叔陪你,我宠的可没有他厉害,今天你都成年了,不去谢谢你杜叔叔?”
杜越不动声色的坐在那里,攥着酒杯的手指收紧了几分,他能感觉到秦楚身体因为刚才那句话而骤然绷紧了,他勾了勾嘴角,嘴里有些苦涩。
他知道自己从头到尾都错了,从始至终就不该在这对父子中纠缠,所以对于秦楚的目光只能一再的视而不见,对待他的态度也越发的冷硬,这孩子心里不恨他就不错,怎么会来感谢?
更何况,你怎么有脸承受这个孩子的感谢?杜越,你不自惭形秽吗?
温软的嘴唇贴了上来,在脸颊上蜻蜓点水一般掠过,快的几乎无法察觉。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秦楚已经搂着他的肩膀,没心没肺的对秦宣笑着说,“干爹当然宠我,比你还像亲爹,我还得多亲几下,老爸你不能嫉妒哟。”
说着他就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正大光明的搂着杜越的脖子,用力亲了他额头几下,引得秦宣忍不住笑了起来。
杜越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而这时候秦楚暗自对他眨了眨眼,笑的像是偷腥的猫,眼睛都眯了起来。
他的感情从头至尾都那么纯粹,并没有因为杜越的冷漠而有丝毫退却,甚至会因为这偷偷地一吻而开心的神采飞扬。就是这样一个孩子,比自己小了整整二十岁,用这样孩子气的方法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捧在了他面前。
这一秒,杜越心口疼得无法呼吸。
趁一切还能挽回,他不能让这个孩子,甚至是自己就这样没有理智的陷下去……
二十三岁,杜越与秦楚僵持了整整五年。
日子并没有跟以前有什么分别,杜越强制自己封闭所有感情,对秦楚的感情视而不见,他知道自己太过罪恶,曾经因为对秦宣的感情而答应照顾秦楚,如今又对这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孩子动了感情,早就已经万劫不复。
他就像站在碎裂冰面上的人,心惊胆战却无计可施,回应秦楚意味着他辜负了秦宣对他的信任,哪怕早就已经放下了对秦宣的那点心思,也不能让这个孩子为了他这种人继续飞蛾扑火。
这种扭曲的感情已经是错误,秦楚还太小,没法分清楚亲情和爱情的区别,如今他也许会口口声声的说爱,那谁又能保证以后他不会憎恨自己耽误了他的大好青春?
杜越并不怕秦楚最后会甩掉他,只是不愿意让这个自己从小护在心口的孩子,遭受无谓的指责。
同性父子相恋这种罪恶一旦沾上就是万劫不复,哪怕没有血缘关系,也堵不住别人的闲言碎语,这种痛苦他舍不得让秦楚承受。
所以冷漠拒绝只换来秦楚更加的游戏人间,看着他跟那些纨绔子弟嬉笑鬼混,一个又一个的换着情人,杜越以为自己早就该麻木了,可是还是会爆发。
自己从小捧在心尖上的人,凭什么要让别人来碰?
他用这种可笑又扭曲的借口,仗着自己还是他干爹的身份,自私又卑鄙的把他从酒吧逼回家,尖锐讽刺的拿他跟秦宣作对比,那时候他看到了秦楚眼里的痛苦,他的心又何尝不是?
“你又不是我的亲生父亲,管我这么多做什么?”
秦楚笑着说出这句话,眼里却没有半点笑意,杜越的心一点一点的冷下去,最终变成胸口的一抹苦笑。
这孩子终于没法忍受他的折磨了吧?
也好,放他走,就不用这样彼此折磨。
杜越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回的房间,那张永远冰封的脸上没有表情,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听到身后秦楚关门的声音,他的手指都在颤抖。
这个像小动物一样永远在他身边蹭来蹭去的孩子大概永远不会出现了,那双带着渴望的黑色眼睛也再不会落在他身上了,杜越绝望的握着手机,想要给他打回去,可耻的想要再听听这孩子的声音,结果电话却率先响起来。
“干爹,我错了,不该这样对你说话,你等我,我这就回去!”
秦楚着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气喘吁吁的带着他特有的声线,杜越的手心沁出一层汗珠,把头埋进枕头里,这一刻的表情他不想与别人分享。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法再阻止悸动的心,秦楚已经赢了,尝到了失去的滋味,他清楚自己再也抵抗不住,或许再次见面,他会接受这个自己心心念念的孩子……
电话里传来秦楚夹着粗气的笑声,似乎握着电话跑了起来……
停下来!不要再往前跑了!
小楚停下来!
杜越对着电话拼命叫喊,猛地睁开眼睛,美梦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映入眼帘的是昏暗的车顶,他的眼眶酸痛无比,像是随时随地都能流出些什么,可是过了这么久他却始终无法落下一滴眼泪。
他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梦里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他与秦楚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十三岁,十六岁,十八岁,二十三岁……他见证了这个孩子生命里最美好的年华,也重温了那一道始终追逐在背后追逐的目光,梦里秦楚总是对他没心没肺的笑,哪怕在他身上跌倒了这么多次,却依旧能够笑眯眯的爬起来,继续偷偷地注视着他。
但美梦总是在最痛苦的时候戛然而止,他眼睁睁的看着秦楚跑出去,却无法阻止,他无数次的想过如果那天他能个把秦楚留下,而不是让他一个人走,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但是美梦只能是美梦,轻轻一碰就碎了,醒来之后只剩下刻骨铭心的煎熬。
杜越闭上眼睛,想要握住梦中秦楚残留的气息,这时候一条毯子披在他身上,张伯的声音传来,“老爷,地方到了。”
杜越一动不动,仍然维持着刚才的姿势。
“明天秦先生的葬礼还需要您,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能就这样垮了。”
老管家几乎把秦楚当了半个孙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无法言说,声音都在颤抖,听到“葬礼”两个字杜越慢慢的回过头来,入赘冰窟面如死灰,老管家早就哭红的双眼再次涌出了泪水,锥心之痛不过如此。
“老爷,您难过就哭出来,别这样……”
杜越摆了摆手,整张脸陷在昏暗里看不分明,“我知道,你在这里等着我,不用跟着了。”
他要去参加葬礼了,自己最爱的孩子的葬礼。
那个永远笑着叫他干爹的孩子再也不会出现了……
眼眶里痛的几乎失明,可是他哭不出来,最尖锐的痛苦是没有眼泪的。
推开车门,慢慢的走下去,顺着空旷的山路一直往上爬,他没有带任何一个人,包括跟着自己多年的张伯。
山上有一间千年古刹,香火并不旺盛,整个寺院里静的落针可闻,肃穆庄严地佛堂里老和尚正敲着木鱼。
跨过褪漆的门槛,他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只是仰头看着黛青色的佛祖,面上没有半分表情,漆黑的眸子犹如一潭死水。
“施主,因何而来?”
苍老的声音传来,老和尚不知道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老僧已经老的猜不出年岁,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僧袍,目光柔和慈祥,手里的佛珠滚动,不悲不喜,却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杜越并不想跟别人分享自己的心情,只是摇了摇头,“为缘而来罢了,大师不必理会,我只想待一会儿就离开。”
这间古刹破败的已经不成样子,自然也不会有多少人愿意来这里求佛,老和尚一辈子也没离开过这座山,也没见过像杜越这样莫名其妙的人,但是他并没有奇怪,只是微微一笑说,“施主可是为了心结而来?佛祖普度众生,自然能听到施主心里的声音,求缘得缘。”
杜越摇了摇头,他并不想多说。
他并不信佛,只是在无路可走的时候乱投医罢了。
车祸发生之后,他亲眼看到了秦楚血肉模糊的样子,最初的崩溃和痛苦之后,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悔恨和自责。
他不应该去管教秦楚的生活,就算他游戏人间又怎么样,至少这个孩子还能活蹦乱跳的出现在他眼前,还能笑眯眯的叫他一声干爹。
但是就因为这一念之差,他用尖锐刻薄的话逼走了自己呵护了半辈子的孩子,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告诉他自己的感情,就这样永远的失去了。
这样的煎熬大概要持续一辈子,杜越无怨无悔,他知道这是自己欠下的恶果。
爱上自己从小养大的孩子是罪。
既然爱了却一次次伤害他也是罪。
用爱做借口把秦楚推向死亡,更是罪无可恕……
佛云因果轮回,既然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罪,他愿意承担一切,只祈求佛祖能够保佑秦楚,让他忘记所有,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无忧。
“佛既悲悯众生,可否真的度我?”杜越跪在蒲团之上,回首看着老和尚。
“施主,心诚则灵。”
杜越苦笑,“就算心诚也无法换回死去之人,佛祖也不能度我。”
“生亦是死,死亦是生,施主不该强求。”老和尚拿着佛珠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盘腿在蒲团上敲着木鱼,“世间万物都有定数,佛不度将死之人,这是命数无法更改,但新的轮回未尝不是生的开始。”
“大师和解?”杜越虔诚膜拜,伫立在眼前的佛像慈悲的笑着,笑他执念不除,亦或是笑他痴心妄想。
老和尚笑了起来,目光清明,从一旁拿过一个签筒放在杜越面前,“施主,苦苦不放是没有意义的,佛帮不了你一切,只能为你指一条明路,至于你是否能参悟其中道理,一切还要看命数。”
“大师您的意思是……?”杜越从不信佛,不信命,却愿意为秦楚跪在这里,或许他并没有慧根,参不透老和尚高深莫测的话,但是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愿意尝试。
“一切交给命。”老和尚敲着木鱼,笑着闭上了眼睛,老神在在的念叨,“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签筒在手里晃动起来,竹签互相啪嗒的声音像极了心跳,杜越心诚无比,不奢望奇迹,只想求个圆满。
啪。
一根竹签掉在地上,杜越迟迟没有睁眼,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秦楚跟他说的最后那一句话:
“干爹,你等我。”
睁开双眼,手指捡起来那根竹签,破旧的签子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上面还覆了一层薄灰,沾了杜越一手,但他仍旧看清了上面的字。
【涅盘重生】
一语成谶,杜越留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