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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塔隆王室举办了盛大的宴会,来庆祝“皇长子”后裔的归来。

    宴会的筹备工作进行了三天,第四天晚上,这场空前盛大的晚宴在王宫举行。一时间身穿礼服的男男女女到处都是,整个图塔隆的重要人士都汇聚在这里,对新加入的王室成员投来各色目光。

    老国王身体不佳,完成简短的公开演讲和“雷歇尔亲王”的加封仪式便早早退场。他的小孙女,年轻的安吉拉公主承担了引路与介绍人的工作,负责将来宾介绍给雷歇尔。国王陛下的开场演讲中充满了对这位“皇长子后裔”的重视之情,没有不长眼的家伙去挑衅雷歇尔。我在拿小蛋糕时远远望去,雷歇尔在人群中偶尔点头,固然神色冷淡,但看不出什么爆发前兆。

    雷歇尔显然有个计划,为此他愿意忍受在一群傻瓜(这世上不被他认为是傻瓜的人屈指可数)当中浪费时间。我的老师不会让自己的情绪干扰他的计划,我看了几眼便收回目光,暂时不担心黑巫师一言不合大开杀戒。

    既然如此,享受宴会吧!

    我在华美的大厅中穿行,东张西望,看着成千上百根蜡烛把这里点得亮如白昼。水晶灯罩与镜子反射着烛光,人与物的影子都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光彩照得很浅。人们与舞伴一起在舞池中旋转,宫廷乐团演奏着一支支舞曲,我在放满各色食物的长桌边徘徊,听着音乐,看着舞蹈,吃得津津有味。

    这可是宫廷晚宴啊!能悠闲地、不花一毛钱地躲在一边大吃,无论作为见不得光的黑袍法师还是低调的游吟诗人,这经历都难能可贵。

    “这是图塔隆独有的蓝角犀牛。”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惬意时光,“这位贵客想必没有吃过吧?”

    我往旁边看,留着考究小胡子的贵族手拿红酒,出现在了我面前。我咀嚼着嘴里牛肉似的犀牛肉,听他用那种花里胡哨的贵族腔调说了一番套话,介绍自己为菲尔顿子爵,全程矜持地抬着下巴。

    看上去这位贵族老爷更希望能俯视我,可惜他身高太过遗憾,很难做到这点——察觉到这点后我不动声色地站直了。

    “事实上,我的故乡就是图塔隆,子爵大人。”我说。

    “是吗?”菲尔顿子爵怀疑地皱了皱眉,随口道,“噢,平民也吃不到。”

    这话说得不太礼貌,他看起来并不打算隐瞒对我的轻视。无论在人类国度还是精灵住所,混血都讨不得好,除非你有特别厉害的爸妈。不过,我孤儿出身,长到这么大,对此等轻飘飘的恶意完全不在乎。我只是奇怪,菲尔顿子爵为何冲着我来,还把轻蔑表现得如此明显。

    雷歇尔没特意介绍我,王宫里的人把我当成他的同伴看待,我沾光住在王宫里,赴宴服饰由王室提供,一样十分考究。按理说,没有哪个贵族会在王室晚宴上莫名给另一个来宾甩脸色,哪怕对方是个生面孔,只有平民的骑士小说里才会有人无脑找麻烦呢。有很多双眼睛看向这边,我不确定菲尔顿子爵是不是个被推出来的马前卒。

    “今天是亲王殿下的回归之日。”菲尔顿很快转移了话题,向雷歇尔的方向举了举杯,“我听说你与那位殿下一道归来,冒昧问一句,你们是……?”

    我与我的老师看起来年龄相仿,既然对外宣称他是“皇长子”的后辈,那便不能说我们是师生关系。我对子爵展开笑容,说:“我们是朋友。”

    “朋友?”菲尔顿子爵拖长了声音,“真巧啊,你怎么与那位殿下交上朋友?”

    “萍水相逢,一见如故。”我正儿八经地胡扯道,“像雷歇尔殿下这样冷淡却善良的大好人,谁能拒绝他呢?”

    我的脖子后面起了点鸡皮疙瘩,可能是雷歇尔的受害者们从冥府传来的怨念。

    “呵呵,萍水相逢?”子爵阴阳怪气地说,“雷歇尔殿下想必不知道你的真面目吧?”

    他的语气变得更加露骨,脸上的猜疑渐渐化作确定,几乎不再掩饰自己的轻蔑。贵族老爷目光灼灼地瞪着我,仿佛确定了什么。

    这是一种准备好抓把柄的神色,他好像发现了我的身份,或者说他认为自己发现了我的身份。

    无论是我还是雷歇尔,都不可能被看破真身。除了我之外,见过雷歇尔真面目的人都已经去了冥府。只要他收敛起的魔力、隐藏好气息,哪怕用真名真脸回老家也不会露馅,天下叫雷歇尔的人多得是。我过去很崇拜雷歇尔,连他藏头露尾的习性也学去了十成,很少有人知道“雷歇尔之刃”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何况我如今无论是脸还是气质都和青少年时期相去甚远,哪怕同学们复生,多半也认不出我。

    那么子爵大人“认出”了什么呢?

    我脑袋一转,在记忆的角落中翻出点边角料。矮胖子,小胡子,鼻孔看人的贵族,我好像是见过这么个人。三年前,安加索城的拍卖会后,我充当内应,从有钱佬手中救走了一群奴隶。人财两失的苦主当中,似乎就有这么个人。

    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当游吟诗人,正如大众所知,游吟诗人经常有一些兼职,比如骗子、间谍、小偷等等。跟冒险小队合作赚外快……咳,合作行侠仗义这种事,当然符合游吟诗人职业规划和职业道德啦。

    菲尔顿子爵不是一枚他人用来试探的棋子,他只是认出了“曾经装扮成游吟诗人劫走贵族财产的犯罪分子”。投向这里的目光与其说充满深意,不如说好奇居多。什么啊,跟之前怀疑侍女时一样,我根本把他们想得太复杂了。图塔隆的政体挺奇怪,真正管事干活的是议院与大臣,王族和贵族更像吉祥物。结果跟别的国家比起来,这儿的贵族和近侍简直傻白甜。

    “如果哪位殿下知道自己受到了欺瞒……”菲尔顿子爵面露威胁道,“你这‘朋友’又有多重要呢?”

    我起了点游戏之心,转眼想好了耍弄他的方法。只是不等我开口,有人打断了我们的交谈。

    “至少比随随便便的谗言重要。”

    我们齐齐向另一个方向转头,子爵急忙行礼。落在我们身上的目光暴涨,雷歇尔与那位公主向我们走来,带来了半个大厅的注意力。

    “菲尔顿卿,这里发生了什么?”安吉拉公主发问。

    “公主殿下,我怀疑亲王殿下可能受到了欺骗!”菲尔顿子爵说,狠狠瞪了我一眼,转头又对他们堆起笑容,“请允许我揭露这个邪恶骗子的真面目!”

    安吉拉公主为难地看了看雷歇尔,见他面无表情,便点头应允。子爵顿时胸有成竹地呵呵两声,说:“三年前的拍卖会上,这肮脏的半精灵伙同一群穷凶极恶的罪犯,抢走了我拍下的货物,我不得不在第二年再次参加拍卖!他当时扮成一个游吟诗人,化名……”

    我猛然想起了什么。

    “哎哟是那件事啊!”我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击掌抢答道,“那阵子我也在南方游历,听说有个拍卖会被抢了,事情闹得很大呢!三十个鲛人,一百枚鲛珠,加起来一定要很多钱吧?像我这样的游侠,当一辈子雇佣兵都赚不到,瓜分这些的买家居然只有两个人!”

    公主皱了皱眉眉头,显然对拍卖鲛人这种事不太喜欢。不过重点其实不在这里,我看着子爵,希望他能意识到我的威胁之意,乖乖闭嘴。

    然而我一口气说完,说得太顺溜,似乎超越了菲尔顿子爵的思考时间。他张着嘴,面露怒色,根本没仔细想我在说什么,只当我心虚转移话题。

    “这个肮脏的半精灵假扮游吟诗人混入了人群!”他一等我停下便趾高气昂地说,“我清清楚楚记得这张脸!他当初还……对,他当初还化名雷歇尔!”

    这就很尴尬了。

    我的确心虚,但我心虚的方向跟他以为的完全不一样。对于他指控,我能想出好几条轻易摆脱的方法,然而在我的老师面前被戳穿行骗还拿他的名字,并且在摆出自己完全不在乎的叛逃第七年……

    现在说我只是随便取了个名字还来得及吗?

    在雷歇尔玩味的目光中,我意识到说什么都晚了。

    “什么,子爵大人是买家?”我说,“我听说一名大商人只买走了五十枚鲛珠,难道子爵大人一个人就买走了所有鲛人和剩下的鲛珠吗?”

    “当然!”子爵浑然不觉地承认。

    “您第二年又参加了拍卖吧?听说又失窃了一枚夜明珠,真是可惜。”我又说。

    “是三枚!”子爵气急败坏地说,“你们这群该死的强盗,偷走我整整三枚王冠夜明珠,它们价值连城!”

    “大人的领地是在西郡吧?”我话锋一转。

    不等子爵反应过来,我嘴皮子飞快地计算起了子爵领的大致年均收入与支出,说到子爵按比例获取的供奉,鲛人、鲛珠和王冠夜明珠的市场价和拍卖价。这位子爵老爷拍下的货物,虽然不至于付不出钱,但就像普通人拿三年的工资去买个包,绝不至于轻轻巧巧。图塔隆的贵族权力不大,国力弱家财薄,菲尔顿子爵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钱挥霍,着实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醒悟我之前在暗示什么。围观的财政大臣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公主面露不满,子爵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支支吾吾起来。我正准备再接再厉,趁热打铁,落水打狗,务必要让他比我更不好过,却见雷歇尔皱了皱眉,看起来已经耐心耗尽。

    “都证据不足,到此为止吧。”他兴趣缺缺地说。

    “是的,是的!”子爵连忙应下,一反开头找事的态度,挤出息事宁人的笑容来,“您自然慧眼如炬!您的友人……”

    “我不会看错人,他也不是我的朋友。”雷歇尔不客气地说。

    老师你给我点面子啊,我无奈地对他笑,在精神通道里申请对口供,他不理我。

    我这样知道他习性的人都无言以对,更何况不知道他本性的围观群众。子爵一脸痴呆,反应不过来,公主清了清嗓子,准备说点什么缓和气氛的话,来打破冷场。

    “所以,”雷歇尔接着说,“在污蔑我的情人之前,劝你动动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