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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二十九章 成谶

    伍习叹了一口气,迎着夜风,看向了壁垒外的敌军营垒。

    在森然的月色中,敌军的帐篷、营垒和营前的沟壑都隐入黑暗中,但隔着二三里地,却能看见一捧捧的火光。

    那星繁的篝火如同璀璨的群星,将玉璧包围起来,只是置身于壁内,就能感受到一种强烈的窒息感,彷佛就被让火焰的光带给扼住了喉咙。

    虽然白日里,他们打退了敌军一波又一波的攻势,但伍习并没有怎么高兴。

    不仅是因为他手上的兵力在守城中折损了不少,更是因为敌军所展现出的凌厉气势,让伍习绝望。

    曾几何时,我汉家用兵也是这般如火如荼,但俱往矣。

    边上言说不可守的年轻军吏是天子留在伍习身边的,算是知兵,在随伍习一起巡过壁后,他很容易就得出这样的判断。

    但伍习久经沙场,他当然也清楚,但他作为主将却不能说这些丧气话,只能忍住烦躁,轻叹了句:

    “可惜要是再能余我三千兵马,形势也断不会如此。”

    但又担心被边上的天子近侍记着,他又补了一句:

    “我没其他意思,只是说,我伍习可以见危授命,死不足惜,可奈国家大局何!”

    其实他边上的近侍却根本不在乎伍习那点怨怼,他本人也很慌张。

    作为一个颇有前途的天子门客,此人并不甘心在玉璧等死,别人可以为弃子,可以为大局牺牲,但绝不能是自己。

    所以,近侍在和伍习说完那句话后,紧接着就说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他转身,真诚的对伍习道:

    “将军,我等不能坐以待毙。我知道河东仍有兵马,所以我想连夜出壁为将军求得援兵。”

    伍习沉默了,他当然晓得此人的潜台词,但他也有点不甘心,问了一句:

    “似乎河东兵力已空,不知侍者还能从哪里得兵呢?”

    但说完这个话,伍习就有点后悔了,因为这不是打对面的脸吗?

    果然,那近侍脸色不虞,但还是勉强笑道:

    “将军,此言差矣,这州郡兵力空了,可当地右姓豪族可有兵啊。我去安邑,当可为将军筹措万兵,到时旌旗北上,与将军里应外合,必可建不世之功。”

    伍习笑了,他意有所指:

    “侍者,这晚上夜风大,这般吹少不得要生病,我们先下壁,明日击退了敌军咱们再谈这事。”

    他暗暗讥讽侍者身体羸弱,如何能做得了这样的事?

    但侍者却很强硬,他昂着头回道:

    “将军何必小觑人,我虽是刀笔吏,但也能骑得了马,杀得了人。更何况援兵一事,十万火急,如何还能拖到明天?今日敌军刚被我军击退,必然来不及布置包围,此正是我突围的好时候。”

    说完,他看着伍习,认真道:

    “难道将军疑我是贪生怕死?”

    伍习嘿嘿一笑,忽然指着外头的篝火,对他道:

    “既然侍者您有湖海一般的豪气,那在下倒真的有一个办法能送侍者你突围出去。”

    侍者喜不自禁,笑道:

    “将军想做什么就做吧,某一定支持。”

    伍习一听,一拍手,指着那壁外火光最大的地方,欢喜道:

    “你看,那里必然是贼帅扎营所在,就是一座小山头,没多少兵。只要你随我一起出城夜袭,必然能趁着敌军新立未稳的机会,好好杀杀敌军的锐气,要是运气好的话,还能擒杀贼帅。侍者以为如何?”

    伍习这话一落,对面的近侍的脸色就变了,直接怒道:

    “伍将军不同意就不同意,何必拿我寻开心。敌军在壁外大兵云集,靠着点夜色,靠咱们这点人就能偷袭成功?怕不是过去寻死吧。再且说了,某是刀笔吏,不是厮杀汉,如何做得这些?”

    说完,近侍一挥袖子就下了壁了。他知道从伍习这边是寻不到出壁的机会了,自然不愿意在这里继续吹冷风。

    而那边近侍一走,刚还满脸笑容的伍习直接唾了一口痰在地上,骂道:

    “国家大事就是被这帮刀笔吏给弄坏的。大话说得一筐筐,最后全是孬种。”

    说完,伍习再不理会那腌臜人,下了壁,直往拱门去。

    在拱门洞子里,一支五十人的铁甲兵正等候在那里。

    他们甲裹着披风,刀裹着布,与夜色融为一体。

    等伍习下来后,没说什么话,只对壁上的军吏点了点头,示意他开门。

    不一会,伍习就带着这五十甲兵出壁,直奔壁外的泰山军营垒。

    他伍习可不是孬种。

    ……

    夜里,吕旷正在营内听军中的主簿讲《汉书》。

    听《汉书》也算是泰山军军将们的风潮了。

    晚间,吕旷看着他弟弟和那潘璋闹翻了,心里非常烦躁,于是在吃了晚饭后,他并没有去找弟弟,而是独自在大帐中捋着这事。

    这时候,主簿照例入帐要给吕旷讲《汉书》,吕旷没说什么,只问他今日读什么。

    主簿对讲《汉书》这件事还是很看重的,每次都提前做功课,见吕旷问起,就答道:

    “今日读《灌夫传》。”

    吕旷点了点头,就让主簿开始讲。

    按照过往的惯例,主簿将整节文字串讲一遍,然后就看是引申发挥,激发吕旷与自己一起讨论。

    但主簿在读的时候,明显发现吕旷总在走神,忙问:

    “军主,今日是有什么心事吗?”

    吕旷见主簿发现了,叹了口气,对主簿道:

    “岑君,我今日有点倦了,明日再讲这一则吧。”

    这主簿没觉得有问题,他知道吕旷的确军务繁忙,这些年吕旷变化很大,越发开始有大将之风了。

    所以,主簿恭敬拜了下,就退出了大帐。

    主簿一走,吕旷就泄了气了。

    是的,他的确神思不属,但却不是军务累了,而是被刚刚主簿所讲的那段灌夫传记给骇到了。

    吕旷只是一个东平国的游侠,此前从来没有什么正经的教育,更不用说知道灌夫其人了。

    这是他第一次听灌夫的事迹,在主簿的引申中,他知道此人和王上是本家,都是姓张的,但因为他的父亲是颍阴侯灌婴的家臣,被灌婴赐了灌姓,所以才改了灌。

    灌婴其人,吕翔是知道的。

    以前主簿和他讲过,那也是和高祖皇帝一起打天下的悍将的,而且老弟兄们还特别爱听此人的故事。

    据说此人早些不过是个贩布的商人,但后面遇到了高祖皇帝就发迹起来了,之后以卓越战功而封侯。

    可以说灌婴的事迹总能让军中的老弟兄们联想到自己,所以对此人特别推崇。

    所以,主簿一讲灌夫和灌婴的关系,吕旷就听了进去。

    一开始听着还好,在主簿的讲述中,灌夫不愧是姓灌的,在前汉七国之乱的时候,带着千人从军,直接立下战功而被封为中郎将。

    之后其父征战中战死,其人也不肯返乡葬父,而是继续战斗,用敌人的血来祭奠其父。

    可以说,到这里,灌夫的种种实在是太符合泰山军老弟兄的脾性了。

    要不是顾忌形象,吕旷当时就要击节赞叹,唱一句:

    “真乃大丈夫!”

    但后面吕旷就听着不对劲了。

    后面灌夫果然因军功而被提拔,先是做了代国宰相,又在武帝时做了太仆。

    但此人在长乐宫的时候醉酒殴打当时的卫尉,当时的武帝保了他一命。然后在当时丞相的婚宴上,他又与另外一个军中大将起了冲突,在人家丞相的婚宴上大骂对方。

    最后呢?灌夫就因为这个事被斩杀了。

    吕旷听完这个故事的后半段,汗流浃背,因为他想到了自己弟弟的做派和那灌夫不是如出一辙吗?

    而灌夫那么大的功劳,都因为一张嘴横死,他弟弟功劳都比不上灌夫,而脾性尤有过之,怕最后的结果要比灌夫还惨吧。

    越是想,吕旷越是汗流浃背。

    就在他想着办法如何劝兄弟收敛收敛脾性的时候,忽然就听到帐外警钟大作,然后帐外就奔进来一人,大叫:

    “军主,敌军出壁夜袭了。”

    吕旷大叫一声,直接冲出了帐外。

    只见营垒的南方,黑暗中正传来喊杀声,吕旷当即就对边上的扈将下令:

    “好,正等他们出来送死。令各营紧守壁垒不动,着突骑队出援前营。”

    吕旷不愧是越发有大将之风的,三言两语就布置好了应对之策。

    命令下达未久,黑暗中就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那是直属在吕旷帐下的三百突骑,他们刚刚得了军令,就直奔前营。

    出兵何其速哉。

    ……

    伍习夜袭的时候,杨茂正宿在潘璋营中休息。

    今日下午,他们一到玉璧就开始发起了进攻,本来以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所以壁垒并未大修。

    可谁知道玉璧却真的有铜墙铁壁的味道,半日未能下,潘璋都红眼了,还打算夜战,还是杨茂劝住了,让人赶紧修建营垒。

    但因为时间有限,主要还是将外面的壁垒修建好了,内圈的已经来不及,只能挖掘了沟壑,里面铺了些干草,又盖了些木板,之后又压了一层土,之后撒了层干草。

    内圈的五六个营的吏士们就在沟壑里凑活着过一夜。

    而杨茂就和这些弟兄们一样,也宿在沟壑里,在与士同苦这一点上,杨茂还是能做到的。

    当然,外圈的吕氏兄弟也会做人,专门给杨茂又送来了些汤水、肉,让这些内圈的弟兄们消寒。

    但杨茂到底是年纪大了,本来睡觉又浅,又难得睡在沟壑里,所以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就在这个时候,南面传来阵阵喊杀声,杨茂一下子就坐了起来。

    但旁边的潘璋却还是老神在在,并不将这事放在心上,依旧裹着个大氅在那蜷着。

    见杨茂如此紧张,潘璋笑道:

    “枢密,这不过是敌人小计罢了。玉璧才多大,里面就是塞满了人,那也没多少。如果这么点人夜袭就能打崩外面的吕氏兄弟,那他们也活不到现在。”

    果然,没多久,南边的喊杀声就弱了不少。

    杨茂很长时间不在一线了,此刻看到潘璋的从容淡定和前头吕氏兄弟的果决,都很欣赏,也对这几人有了不同的认识。

    时间在到了五更天的时候,前军的吕旷带着吕翔一齐来给杨茂汇报着刚刚的战事。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了,杨茂看现在的吕翔似乎乖顺很多,见到他还弯着个腰行礼。

    杨茂看着心里倒是舒服了不少。

    而吕旷见杨茂脸色不错,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看来他将吕翔一并拉来是对的,还是得多在枢密面前露露脸。

    他见边上的弟弟脸色也少了几分桀骜,心里还是满意的。

    看来自家兄弟终究还是明白,军中不只是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

    自己那一番教诲,没白说。

    然后吕旷就将刚刚的战事汇报了。

    他说有数量不明的敌军趁着夜色出壁,准备越过壕沟偷袭外线的泰山军。

    但外线的泰山军都是老卒,夜里警备很是森严,所以很快就发现了这些人。

    袭营的敌军见被发现后,迅速退走,但很快就被吕旷派出的突骑给追上了。

    一番厮杀,突骑斩杀十余枚首级,而余下的汉兵则趁着夜色退回了玉璧。

    杨茂听着这个斩首数并不觉得有问题,因为他到底也是打过仗的,知道夜里要想拿到首级,是非常难的。

    所以在他看来,得了十余枚首级,那至少也是杀了五倍数量的敌军,算是个小胜了。

    但实际上杨茂并不知道,吕旷的突骑还吃了个不小个亏。

    他们在追击的时候,敌军已奔到壁外,忽然就回头反冲,然后更多的敌军从玉璧缒下,反而杀伤了不少突骑。

    当然,吕旷也不算欺瞒杨茂,毕竟杨茂并没有问及伤亡数量。

    杨茂在听完了吕旷的汇报后,感叹了一句:

    “敌军还是有勇士的,让各营不要懈怠,明日先把这剩下的壁垒都建了,这骄气也都改一改。咱们呐,得有在玉璧做持久战的打算,毕竟狮子搏兔也要全力。”

    众将齐齐应诺。

    但谁都想不到,杨茂这是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