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水两岸,杏黄色的泰山军与绛红色的汉军隔水对峙。
汾水是汉军在河东最重要的一条防线,不仅关乎着河东,更是关中的东北大门龙门渡的生命线。
所以,董卓在这里派驻了几乎两万大军,围绕着玉壁等重要关隘,建立汾水防线。
甚至,当五月时,防线这边汉军察觉到了中条山南麓出现了泰山军突骑后,这些人都没有选择南下,而是继续把守防线。
当然,也正是这一行为,让张冲成功突破三门峡渡口,从后方袭击郭汜,造成了几乎两万多关西兵战死。
虽然董卓并没有就这件事申斥负责汾水防线的王昌,但军中凉州将,在提起王昌时常有愤愤之意。
本来王昌就和刘备走的近,让一些人看不惯,现在出了这么一档子差错,那就更不容凉州系了。
其实王昌也很后悔,虽然他三番五次派人过河去提醒了对岸的友军,但还是没想到刘玄德竟然会因此而死。
玄德公啊,你走了,这大汉还有救吗?
王昌得不到答案,他只能继续与对岸的万余泰山军对峙着。
最近,对面的泰山军有点奇怪,之前那些人都是闲不下来,不是派小股队伍南下渗透到南岸,就是偷偷从中条山那边渗透过来,袭击后方的坞壁。
但最近,泰山军却很安生,只是在对岸深沟高垒,也不叫战。
一开始王昌还觉得形势蛮好的,但最近在巡视汾水防线的时候,他发现不少戍所的吏士都很松懈。
这让王昌意识到了问题,所以在回到大营后,他就让各军主将来大帐听令。
他决定简拔精兵突袭对岸的泰山军,不求打多大的胜仗,只要让部下们不懈怠就行了。
所以,此刻整个防线上的十二名主将都聚到了王昌的军帐中。
这会,王昌身边的一位主簿正和在场的军将们说着王昌这次巡营遇到的情况。
几个主将的脸色都有点不好,虽然知道主簿说的是对的,但有些事情并不是他们能约束住的。
比如各营懈怠操练,这的确是事实,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了。
这几个月正是大暑的时候,就是呆在营里都是熬不住,更不用说集合操练了。
还有主簿说,一些地方上汇报说,屡有汾水防兵到地方劫掠的,甚至还抓过几个人押到了营地里,简直是丢了全军的脸面。
这些军将们也承认,这也是事实。
但为何会这样,王帅和主簿应该知道呀,还不就是最近军粮不继吗?
弟兄们现在吃的不及过去的一半,也没有任何钱粮赏赐,
他们这些军将敢拦吗?
其实,这些人对王昌也是有怨念的,那就是什么时候他们凉州军倒开始讲究起了军纪来了。
其他凉州军,别说抢点地方的东西了,就是整社整社的杀人,又有几个敢说三道四的?
偏偏就在你王帅手下,说要效仿对面的泰山军,搞什么秋毫不犯。然后这军队战力没提高什么,倒是将地方惯纵起来了,也开始敢向他们凉州军打小报告了。
当然这些怨念只是在私下里谈,在明面上众将对王昌还是敬重的。
毕竟作为主帅,王昌的确没得说。
这会,主簿絮絮叨叨的将问题说完了,王昌就坐在上位观察着众将的反应,见众人少有惭愧之色,心中了然。
看来这军心是真的散漫了。
于是,王昌哼了一声,打断了主簿,然后对众将开口:
“咱们武人呀,其实最实际,你说喝大酒、玩女人,这些谁不喜欢?但上过战场的都知道,那些东西都是虚的,能让咱们活下来才是真的。”
见众人在听,王昌又舒缓了语气:
“你说操练、讲军纪,是为了我,是为了那些泥腿子吗?都不是,是为了咱们自己,为了上了战场后还能活下来。”
然后他指向众人:
“你们几个想封侯拜将,最后不还是得手下们能打?不然不如回去种地呢。”
这番话众将听进去了,一想倒真是这个道理。
反正受累的子们操练起来。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只要练不死,就往死里练。”
见弟兄几个心气都提起来了,王昌就将自己想法说出来了:
“这兵光练还不行,得拉出去打一打。之前那泰山军不是总来咱们这吗?咱们也选些精兵北过大河。这叫什么?叫寇可往,我亦可往。”
但在场几个人却不敢接王昌的话茬。
王帅你又和弟兄们开玩笑呢!
以往咱们守着个玉璧和汾水都不过勉勉强强,现在让儿郎们渡河主动出击,那不是送弟兄们去死吗?
再说了,这么难的任务,他们就是回去下令,也没几个人应啊。
见
怎么几个月不打仗,军心就坏到了这个程度,连领兵主将们都不敢战,
但看着
他皱着眉头,哼道:
“不让你们去寻泰山军厮杀,最近得了对岸的情报,一些太原地区的豪强子弟潜伏在山内,你们让手下们就去找这些人,和他们取得联系。”
一听就是个接头的任务,众将松懈了下来,脸上也满是轻松。
就在众人准备等王昌开宴的时候,忽然从帐外走进一将,直奔王昌身边,然后就在他耳边口附说了几句话。
众人都没听清,但却看见王昌的脸上显然有惊讶之色。
但没等众人探究,忽然就听到外面传来阵阵小鼓声,是从营外传来的。
不一会,一名营门司马骑着快马冲进了大帐,开口就是:
“大帅,营外天使前来巡营。”
王昌刚刚已经得了消息了,这会并无惊色,只是问营门司马:
“天使带来了多少人?”
营门司马俱告:
“天使只携来二人入内。”
王昌想了一下,还是起身出帐准备迎接天使,但谁知道还未动,便见天使已经进来了。
这人王昌并不认识,一进来,就昂着头,径直走到帅案前,大呼:
“行威将军王昌,接旨。”
王昌愣了一下,心里隐约有点不安,但在见了天使手上举着一面黄娟,还是躬身到底,回应:
“臣,王昌,恭迎天使圣旨。”
接着他起身后,又对天使赔了一句:
“末将甲胄在身不能行全礼,还请天使勿要怪罪。”
本来这只是顺嘴的话,但那天使却一个冷哼不接话,只是冷笑道:
“行威将军,接旨吧。”
王昌感受到天使的冷淡,心中惊惧,微微颤抖着接过了手中的圣旨。
虽然他在河东,但最近朝廷发生的事情他还是有耳闻的。
知道丞相这段时间在谋求封王,一些地方的郡守和重将都提前写好了贺表发往了长安,只有王昌觉得还想再看看,就留着没发。
难道是因为这件事惹怒了丞相了?
此时王昌手里的黄娟彷佛有千钧重,他拿在手里整个人都在发抖,额头上也开始渗出了细微的汗。
他王昌和刘备这些人打交道久了,也以为自己是个能舍生取义的人,但事到了脑袋上,王昌才发现,原来自己是这么的怕死。
王昌的手一直拽着绢布,一直不敢打开,边上的天使用不冷不淡的语气催促道:
“行威将军,接旨呀。”
王昌这才缓缓打开绢布,先是头眼昏花的览了一下,然后才稳住心态,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往下看。
等他终于看完后,整个人都松了下来,然后毫不犹豫的对天使回报:
“末将必不辱命,即刻就发兵去左冯翊平叛。”
原来这封圣旨,就是董卓以丞相的命令下发到王昌手里的。
和颟顸善于内斗的公卿不同,董卓有着超强的敏锐感,当左冯翊粟邑的抗税事件出现时,他就已经洞察了其中的危害性。
左冯翊靠近大河,与河东不过一水相隔,本就肩负着供给汾水防线的重任,如果左冯翊大乱,不仅会影响到河东的防务,甚至乱民也可能东去勾连泰山军。
如此,原先稳定的局面必然将被打破。
所以,董卓必须要在短时间内就镇压粟邑的民乱,而距离那里最近的一支军队就是王昌的部队。
虽然不想王昌那边分兵弱了汾水防线,但这个时候也顾不上了。
而且,董卓也只是让王昌提调三千兵马去左冯翊平叛,只要行动够快,汾水防线是没有问题的。
王昌这边被惊吓住了,请天使坐在边上,就开始点将,准备让人出军平叛。
但王昌话都没有说几句,天使就皱着眉打断了王昌,他沉道:
“行威将军,你要不再看看圣旨上写的,是不是让你王昌去平叛的?你在这里点其他人作甚?”
王昌听了这话,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将圣旨展开。
果然见到是让他王昌去平叛。
但这里有个歧义,这到底是让他亲自去左冯翊,还是说让他派人去平叛,这并没有具体说清。
可看天使的意思,是非要他王昌去了?
从常理上看,这肯定是不对的,毕竟自己作为一军主将,还要坐镇在汾水大营。那边左冯翊的民乱再严重,何需要自己去呢?
但王昌只是一想,就觉得这是不是丞相对自己的忠诚的考验?之前自己的贺表就没发,现在要让自己带兵去平叛,也不去,那这不是自绝于丞相吗?
所以王昌脸色不断变化,最后一咬牙还是同意了。
而一旦做了决定,王昌将军中事情吩咐好,即刻就带着亲军出营了。
而那边,等王昌一走,原先到别帐回避的天使忽然就冲入了大帐,然后在一应大将们愣神的时候,从怀里又掏出了一面黄绢,继而大喊:
“陛下有令,众将接旨。”
众将摸不着头绪,但看几个军将带头下拜,也就纷纷跪下了。
再然后,在听了天使宣旨后,众人齐齐变色。
最后,还是那几个带头的军将出头,高喊着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
刚刚带兵出营的王昌正沿着汾水直奔龙门渡,他们将要在那里渡过大河,直趋左冯翊。
此刻,可怜的王昌有三个不知道。
他既不知道,他接到的旨意是董卓人生最后的一封军令。
实际上,董卓下达完这条军令后,他就再一次晕倒了,而且这一次是直接晕倒在了殿上。
等太医们上来抢救时,掀开了董卓的衣摆,然后在场的所有文武都看见了董卓的两条大腿全部都溃烂了。
怪不得众人总是闻到一股腐烂味呢?
虽然李儒后面接手了董卓,然后带着董卓退回了丞相府,但众臣都明白,董卓命不久矣了。
实际上,在李儒等人回到丞相府后,就下令了戒严。整个长安顿时陷入剑拔弩张的氛围。
然后王昌第二个不知道,是他不知道只要他再坚持一会,那名天使就会自己主动找王昌,拉拢他靠向天子。
刘协的手段是有的,在董卓被拉出前殿后,他就让尚书台下了那条旨意,他故意模糊了意思,好让他的人去操作。
果然,天子的使者做了一番小动作,成功击破了王昌的心理,让他以为了自己以为的。
随后就真的带兵出营了,而他这边被调走,那边天使就拿出了第二封圣旨,在几个被皇帝拉拢的军将的簇拥下,成功夺取了汾水大营的军权。
天子夺兵要做什么?当然是杀回长安作为后手。
如果王昌知道他苦心经营的兵要被天子这样用,一定会大声疾呼:
“汾水的兵都被调走了,那泰山军谁来抵挡?”
在军事上,王昌是对的。但在政治上,刘协确实对的。
汾水防线丢了,还会有河东,还有大河,甚至已经骚乱的左冯翊也能阻挡一下泰山军。
但如果在长安的争斗中败了,那刘协肯定是活不了的。
现在已经不是他想不想的了,而是当董卓的病情落在所有人面前时,他就明白董家人一定会狗急跳墙。
此时,他的敌人不是泰山军,而是董家人,他的战场也不在汾水,而是在长安。
只能说,王昌并不懂政治,不懂它的肮脏。
当然,王昌还有第三个没知道,那就是他此刻要去平叛的左冯翊,已经不是圣旨上说的那样,只是一点骚乱了。
对于这些,王昌全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