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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了?”我轻扯他的衣角问,“她生病了吗?”

    顾长熙伸手摁两了电梯指示灯,叹息般地嗯了声。

    “那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早就应该去看她。”

    顾长熙转过头来,摸摸我的脑袋,无声地看着我,似有千言万语但又无从开口。我想,顾长熙也许还有顾虑,他来了很久,但一直未与我相认,即便是相认,也是今晚才把话说开。自然是没有理由带我去看她的母亲。

    不过我也有些奇怪,我对顾长熙的家庭少有了解,以前在学校听白白她们八卦顾长熙家庭条件十分不错,来自高官家庭。但是依照我与他的接触,他几乎并没有表现出一点这方面的信息,穿衣着装都是很自然大众,开的车是雪福来,b市的房子也还是老旧的没有电梯的板房。

    他的举手投足言谈举止和在物质方面的表现,毫无世家子弟的样子,倒很像是来自三代清贫的书香门第。

    我忽然又想起在出国前夕,我和他在医院有过一次争执,他提起过他父母离异,父亲已有新的家庭,母亲身体不好。只是当时我已无心这些,也没有再问。

    如此想来,我的心有些隐隐作痛,继而一阵唏嘘。

    我的家庭和他的,竟有些相似。

    也许,这些相似,是他最初留意到我的原因,也是我冥冥中向他靠近的引力。

    电梯在上升。我低头去看他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握住你的时候有暖暖的感觉。我的手不大,手指也不长,不像男性的富有力量,也不是什么纤纤葱根,但指头圆润,肤色健康。我默默地伸出去,把手放进他的自然卷曲的手心,穿过他的指缝,十指交叉,然后慢慢握紧。

    顾长熙有些诧异,转过头来看我,四目相对的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也无须再说。

    “阿姨患了什么病?”我问。

    “抑郁症,很久了。”他道。

    “怎么……”我暗暗一惊。

    “我的母亲大我父亲三岁,他们是自由恋爱,来自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我十六岁的时候,忽然有了个弟弟,但却不是母亲的。”顾长熙说着,忽然哂笑一下,笑容十分苦涩,顿了顿,才道,“母亲受到很大的打击,那时候,精神便有了些问题,但谁也没有注意到。”

    “她一定很伤心。”我看着他。

    “她很爱我父亲。可那时我也不懂,徒有一身血气方刚。”顾长熙说得很平静。但我明白,这种事对于谁来说,都是晴天霹雳,况且还是在那么敏感的年纪,徒有愤怒,却不得要领。

    经历一定太痛,说起来才会如此云淡风轻。

    我心下黯然,问:“所以他们离婚了?你当年准备出国,后来放弃,是因为这个事情吗?”

    顾长熙只回答了一句:“没有。”

    “什么没有?”

    “他们没有离婚。一直分居,拖了好几年。”

    “为什么?”这样的事,还能忍?

    “我父母都在政府工作,顾及影响,没有宣扬。父亲那时正值职位变动,母亲也还对家庭抱有希望,就一直拖着。可是只过了一年,母亲的精神已经出现了明显的问题。”

    “所以……本来你是准备出国念书的,后来放弃了。”

    “是的。”顾长熙依旧很平静地答道。我心里忽然很难受,愣愣地看着他。

    我明白这种感受。当得知我父亲再婚有了程多多时,我躲在家里哭了一个下午,而那时,我的父母已经离婚。这在成人世界是无可厚非的,但孩子在感情上还是非常难以接受。而这样的事发生在顾长熙身上时,不但改变了他的家庭,还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就好像,时光在这里,生生转角了九十度。

    叮咚一声,电梯到了,门打开,但我们谁也没有动。

    就在电梯又要合上时,顾长熙伸出一只手拦住。门再次打开。顾长熙牵着我走出去。

    “我上大学第二年,母亲已经没有继续工作,去了专门的疗养院。没过多久,她与父亲离婚。大约过了一年,父亲再婚,我的弟弟,终于有了完整的家庭。母亲病情时好时坏。或许是想补救,父亲咨询了医生,送母亲到英国休养。”

    “从那个时候起,母亲再也没有回过国,我也再没有见过他。”

    说完这些,楼梯间的灯很应景地灭了。周遭顿时黯淡下去,远处的万家灯火影影绰绰,看似热闹却隔了很远。只有窗前月亮洒进来一片冰凉的清辉。

    我握紧顾长熙的手,停住脚步,很小心很轻声地问:“你恨他吗?”

    沉默了一阵,顾长熙道:“十六岁时,他分了一半的爱给我,十六岁后,我也只能还他一半。剩下的,只能用责任和义务来填补。”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一时说不出话来。朦胧中我看不清顾长熙的神情,只觉得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仍是沉寂安定,云淡风轻后面藏着光辉的力量,沉淀着岁月洗礼后凝固的舍利子。

    进屋后,我换了拖鞋,顾长熙去厨房熬姜汤。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想,还有一半的爱,我来补。

    夜里,我睁着眼睛在床上,睡不着。

    我听见隔壁的房间有响动,像是顾长熙起来喝了杯水,然后屋里又没有声音了。

    我披了衣服慢慢起身,走到顾长熙的门前。门半开着,里面黑洞洞的,床上隐约有个人影。

    我站了一会儿,又蹑手蹑脚地回躺到自己被窝。

    刚睡下,听见隔壁房间传来一声低低地轻唤,像是不确定:“程宁?”

    我没有应声。过了会儿,有轻轻的脚步传来,停在我的门口,我佯装睡着闭着眼睛。脚步声走到床前,停了很久,像是在细细端详,顾长熙伸出手拨开我额前的碎发,帮我掖了掖被子。

    他的鼻息洒在我脸上,像是很近很近,然后他直起身,准备离去。

    我抓住他的手,眼睛仍是闭着:“你睡不着?”

    顾长熙停住,回握着我,反问:“怎么了?”

    我睁眼真切切地看着他:“明天我们去看看她。”

    顾长熙稍愣,勾勾嘴角:“好的。别担心。”

    我怕他没明白,又笨拙地道:“你还有我。”

    顾长熙又笑了,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上帝有个天平,生命中有失去,必然会回馈一份美好。”

    听了这话,我也傻傻地望着他笑。

    顾长熙静坐片刻,忽然缓缓地道:“还有一件事,我不想再瞒你。”

    “什么?”

    “我母亲到英国修养,是因为一件事情加重了病情。”顾长熙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和我有关?”我直觉地问。

    顾长熙不置可否,默了两秒,道:“和程玲有关。”说完他又看着我的眼睛。

    我的心突突跳起来:“……怎么……你说吧。”

    顾长熙握了握我的手,道:“程玲死于车祸,而肇事者是我母亲。”

    我瞪大了眼睛。

    顾长熙的看向窗外,声音飘渺而喑哑,“那日母亲与父亲发生了争吵,情绪失控,驱车离开。我第一次带程玲回家,她去马路对面给我母亲买礼物,再没有回来。”

    “当时,我就站在马路对面。”

    我深吸一口气,一时不能消化刚刚他说的。

    我只知道程玲死于车祸,却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居然是这样。

    我一咕噜爬坐起来,痛楚和狼狈无声无息地在顾长熙眼底浮现,我忽然明白了他之前所有的犹豫迟疑和顾虑。

    “事情发生后,她因精神问题免于刑罚,父亲动用关系将她送到英国。我一度消沉,不愿意联系任何人。正值学校有名额,我交换去了宾大。那两年,她清醒的时候不愿意见我,犯病的时候又不停地问儿子什么时候带女朋友来。我很痛苦。对爱情和家庭持有了悲观的看法。” 顾长熙的语气平淡到了极致,好像在说一件根本无关的事,我的心却像针扎般颤抖起来。

    “我没有办法责怪去谁,整个事件是一个死结,母亲的病因父亲起,程铃的死因母亲起,一环扣一环,但他们都是我至亲至爱的人。如果那天我没有带程玲回去,如果我从来没有认识她,那么一个美好的生命就不会这样逝去,另外一个家庭也不会就受到永远无法治愈的伤害。我甚至认为,这就是现世报,父债子偿,我的父亲背叛了他的妻子,那么我就不配拥有爱人。”

    我心中一动,伸出双臂穿过他的肋下,颤声道:“不,不是的,我知道,不是这样的……”

    “不,你不知道。”顾长熙道,“我后来遇到了你。那个雨夜,我闷着头在雨里穿梭,你从背后叫住了我,我转过头,雨帘重重,你打着伞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歪头笑问我要不要一起,眼睛好似两道弯弯的月牙。一瞬间,我有种被电击的感觉,在黑暗的雨夜里,我忽然就想到一首毫不相关的歌。”

    “什么歌?”

    顾长熙没有回答,在我耳边轻轻哼唱起来:“you’re my sunshine,my only sunshine, you make me happy when skies are grey……”

    他的声音低沉舒缓,每一个单词都落在我的心上,荡起层层涟漪。我的眼睛又悄然湿润,半晌却嗔怪地道:“那是第一次见面,怎么可能……”

    “是啊,”顾长熙喟叹道,“可是感情就是这样微妙奇怪。你就像一束温暖的阳光,投射到我阴暗见不得光的心灵暗角。你总是那么爱笑,开心时笑,说话时笑,连论文没过都还能没心没肺地笑,仿佛天大的事情也阻挡不了你的笑容。和你在一起,我忽然觉得生活又充满意思。我常常觉得自己被关在在一个高而窄的地牢,四周是铜墙铁壁,只在朝南的地方有扇一尺见方的高窗,你就是中午时分能照进来的,我仅有的一抹阳光……”

    他这样说着,把我说得如此之好,而我却觉得心底像是有一道温凉的水哀婉地流过。我不忍心再听下去,打断他:“不要再说了。”

    “不,我还是要说出去来。这些事,我不是有意要瞒你,只是我的内心苍白懦弱胆小又自卑,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听到这,我的心里酸楚无比,眼泪无声的落在他的肩头,喃喃地重复:“我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补齐了。

    有人心痛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