衿衣吃惊地看着来人,一时间忘记了反应。沙耶虚了虚眼,却像是并不吃惊。
来人也不继续说话,待到光芒退去后才向前一步,面朝衿衣道:“我带你回去。”
“回去?回哪里?”她这才注意到,那是个身材高挑的美貌男子,有着一头直垂腰际的银白长发,看上去面无表情,却并不让人害怕。只是他的背后竟长着一对白色翅膀,明显不是人类。
听她这样问,银发男子微微皱了下眉,随即看向沙耶,状似自言自语道:“是吗,第二层的梦果然不太好办。”
黑色梦貘抬头看着他,忽然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但没有说话。
男人不再多言,大步走到衿衣面前,不由分说抓起她的手腕。谁知就在这时,沙耶的身型突然暴涨,眨眼间就挤满了客厅。
银发男子见状立马拉起衿衣向院子里跃去,与此同时沙耶抬起前爪对准两人狠狠拍下。
“哗——”玻璃门应声而碎,碎片如同繁星在夜色中绽开,又如雨点倾盆而下。
衿衣震惊地看着这一切,大脑一片空白。“到底……为什么……”
“什么都记不起来吗?”男人抬手为她挡住碎玻璃,却没有看她,“桃矢还在等你,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衿衣浑身一僵,紧接着就颤抖起来。她一把抓住男人的衣袖,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般大睁着眼问道:“桃矢?桃矢什么会知道这件事情?你究竟是谁?你说要带我去哪里?是桃矢让你来的吗?告诉我啊!”
越说到后面,越是声嘶力竭,眼泪突然从她眼眶里滚落出来,紧接着就再也止不住了。
直到现在她才感受到害怕和无助。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就要承受这样的事情?父母不再需要她,弟弟又因此而死,这一切荒唐可笑,而她却成为这场荒唐事的唯一幸存者。
不过一夕之间,她就什么也没有了。
可即使这样,她也不希望这些被桃矢知道。她不想让他看到这样丑陋的自己,与其最后被厌恶,不如从此形同陌路。
衿衣使劲挣扎起来,似是想要从男人怀中脱离。对方略显不耐地蹙起眉看了她一眼,避过沙耶的攻击后,突然扬起翅膀飞上半空:“想要知道就自己去问他。”
那人说着,毫无预兆地收回了抱住她的手。衿衣只觉身下一空,还来不及呼救,整个人就已向下坠去。对方看都没有看她,开始专心对付前来阻止的梦貘。
夜风就这样呼啸着从耳边擦过,强烈的失重感令全身细胞都在瑟瑟发抖,衿衣忍不住闭上眼,然而下一秒,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她的双脚结结实实地落在了某种类似地面的坚硬物体上。
她愣了很久,这才犹豫地睁开眼。周围一片漆黑,只有极为微弱的光芒不知从何处晕开,因而勉强能看清这是个空无一物的空间。
但她的面前却站着一个人,一个身形颀长穿着衬衫的男人。她缓缓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向对方,紧接着就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对方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叹息了一声,开口道:“你终于来了,跟我回去。”
衿衣第一反应便是摇头,她感觉心脏跳得厉害,却分不清是因为紧张还是恐惧,只能凭着本能拒绝:“我不要!我已经没地方可以去了!”见对方皱眉,她后退了一步,挣扎着问道,“桃矢……都知道了是吗?”
木之本桃矢难得怔了一下,状似迟疑:“如果你是说你家的事情……我听说了。”
被他这么一说,衿衣顿时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抱住头,像是不想要让那些痛苦喷涌而出,压抑得极为辛苦:“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呢……桃矢一定觉得我很可怕吧,毕竟我做了那样的事情。”
桃矢一眨不眨注视着她,声音难得如此轻柔:“没有那种事。”
衿衣看他一眼,突然弯下眼角笑了笑:“可我已经不知道怎么面对桃矢了。”
“那种事情怎么都无所谓吧。”桃矢有些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眉头紧蹙,“或者就像你在梦里做的一样,讨厌我就可以了。”
衿衣震惊地抬起头,青年脸上如往常一般没什么表情,可他黑色的眼睛里却充满关切。这一瞬间,一种近乎灭顶的寂寞席卷而来,她缓慢地眨了下眼,问道:“我的……梦?”
桃矢点点头,似乎想到了什么,上前一步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夺目的光芒从他指缝间漏出,他冲着她摊开手心,被光球包裹着的白色羽毛立刻出现在视野中。
“是它带我来的。”
衿衣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抓,然而指尖才刚触碰到那个光球,身体就像触了电似的一个激灵,无数画面毫无预兆地自脑海中划过。
最开始见到沙耶的那个黄昏,跟着他学习运用能力的一年,在池袋被沢田纲吉帮助的那天,电车上与桃矢时隔一年的相遇……这林林总总汇成一条长河,奔涌到最后的夜晚。
是的,沙耶说了,他要吃掉她,拿回属于自己的力量。
她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啊……
曾经以为终于能够拥有的到底都是一场梦,这梦再不会醒,她从此就要在这样的地方徘徊至死吗?
桃矢见她不说话,想了想将羽毛收回口袋里。“所以,跟我回去现实。”他伸手去拉她,谁知衿衣突然向后一躲,避开了他的手。
“可是回去之后呢?那里依旧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啊。”少女低着头没有看他,语气却十分固执,“我是个杀人犯,一定会被抓起来的。”
桃矢又皱紧了眉,语气开始有些不耐烦:“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办法?”衿衣终于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一个惨然的笑容,“什么办法?”
“现在警方正在调查那个案件,你也是受害者,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桃矢想了想,又继续道,“不仅仅是我,爸爸和小樱也会帮你。”
其实她并不是想要寻求帮助。她在这场梦里学会了如何一个人生活,如果应对形形□的人群,可她还是会觉得孤单,会感觉无处可去。
说到底,她只是想要有那样一个地方,可以接纳她,让她觉得自己并不是没有价值的。
她太寂寞了,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希望那个人可以留在她的身边,对她说“没关系,你还有我。”
衿衣呆站在原地张了张嘴,终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桃矢的衣袖。
桃矢愣了一下,神情复杂地将视线移到她脸上。少女睁大了眼仰头注视他,像是注视着所有的希望,双目漆黑如子夜,却渐渐溢出光来。
“……不要丢下我……桃矢……”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视线终于被氤氲水气模糊。衿衣抑制不住地大哭起来,仿佛想要汲取尽可能多的空气般张大嘴巴,却又因为哭得太急促而无法发出声音。
唯独眼泪珠子似地从她眼角滚落,顺着脸颊蜿蜒成河,又接二连三掉进漆黑的空气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桃矢垂头看了许久,最后伸出手,缓慢地将她揽进自己怀中。
“桃矢,我不要一个人……”
“……我知道。”
他突然想到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里说过,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只是不喜欢失望罢了。
衿衣才只有十六岁,今后还会有漫长的人生,可她已经伤痕累累。
这样想着,他忍不住闭了闭眼,将怀抱又收紧了一些。
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人的空间里,一切都变得沉默。时间的流逝空气的填补,全部变成少女无声的哭喊。
衿衣蜷缩起身体,颤抖着埋在桃矢胸前。那双大手紧紧按在她背后,不时轻轻安抚,动作轻柔却又有力。她感觉到自己的眼泪全部融进青年的衣服里,脸颊触碰到的地方变得潮湿,然后他的体温便渗上来,很快将她冰冷的身体包裹其中。
她无法停止哭泣。
然而她有一种预感,就好像那些曾经沉痛的过去,在一夜之间全都远去了。
也不知哭了多久,她才渐渐收住眼泪。桃矢帮她擦了擦眼角,似是有些无奈地摸摸她的头:“上一次你哭得这么厉害还是小学一年级。”
衿衣狠狠瞪他一眼,鼓起腮帮子却没有反驳。
桃矢勾了勾嘴角,拉起她转向一个方向,声音低缓却坚定:“我带你回去。”
路再长也有终点,夜再黑也有尽头。太阳终会升起,黑夜总不会持续太久。
桃矢身后便是那片光,衿衣觉得自己可以不用再考虑那么多,只要跟着他一路奔跑,一定可以到达不会孤单的地方。
她也不知跑了多久,跑到了什么地方,忽然眼前一阵刺目,紧接着他们就回到了先前那片漆黑的树林里——准确的说,这里是树林的边缘,茂密林木在夜色中层层蔓延,身后是一道悬崖,崖下能看到翻腾的浪花,海腥味与浪涛声一齐顺着夜风包围过来,空气中有铁锈的味道正在弥漫。
桃矢紧紧握着她的手,视线落在前方。此时除了他们,还有一头黑色巨兽。他虎视眈眈地面对着一名全身雪白展翅半空的年轻男人,听到动静耳朵动了动,却没有回头。
衿衣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被沙耶抓住之后便去往了第二层梦境,那是更深层的梦,轻易就会将自我丢在里面,再也出不来。月去那里将她拉了出来,之后她就在过渡空间中见到了桃矢。
而现在他们所在的,是她最初的梦境。只要离开这里,她就能回到现实世界了。
在来的路上桃矢简单讲过从梦中清醒的办法,一般而言,最简单明了的就是失重。失重感可以让身体很快恢复主导权,但这一过程必须在短时间内完成。
所以在第二层的梦里,月将她从高空抛下,然后她就从那个梦里清醒了。
唯独有一点不同的是,此处的梦境是所有梦的根源,做梦的人要醒过来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是做梦者必须意识到这是个梦,二是梦貘得从梦中离开。
所以这一次要做的是,让沙耶从她的梦里离开。
——她终于要离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