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丽堂皇的餐厅中,人到中年的秃顶厨师紧张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和厨师帽。
确认一切无误,他这才端上精心烹调的食物,胆战心惊地踏上了华贵的红毯,一步一步走向了这餐厅中唯一的一桌。
他这半生,为许许多多的贵族与皇室做过料理,听过的赞叹和溢美之词多得数不胜数。他本该为自己的厨艺无比自信,但今天,他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因为将要品尝他菜肴的,是飞升者。
那可是身怀灭世力量的飞升者啊……一时间,厨师感觉自己手中的餐盘,承载了整个世界的重量。
梦幻般的蓝色烛火在雕饰繁重的餐桌上轻轻摇曳,没有热量,只有纯粹的浪漫之美。在焦土,能烧出这种火焰的油脂,只能从死亡蠕虫的尸体获取,这是即便皇室都不能经常享用的无价之宝。
厨师郑重地放下了手中的菜肴,抑制住拔腿就跑的冲动,缓缓退去。
食物的香气氤氲,一对男女对面而坐,身穿奢华礼服的男性侃侃而谈,而美若天仙的少女则面无表情地听着。
“所以,美丽的坨夫坨也小姐,我们之间其实根本没有厮杀的必要,毕竟,我们有着共同的诉求——接触方尖碑。”
用红色浆果汁特调的酒液在高脚杯中摇晃,丹佛斯不紧不慢地把话说完,优雅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方舟世界的啤酒味道香醇,酒精度也是极高,几杯下去,即便体质再强的飞升者也会醺醉。而丹佛斯的酒量不算太好,随着酒水入腹,某种欲望在酒精的作用下膨胀。
他着实没想到,对面飞升者的首领,竟然是这样一位人间绝色。
这三个月的时间里,王城中的党派斗争愈发激烈,双方飞升者的介入更是让烈度有了如火上浇油般的提升。他们在白天黑夜的街头巷尾中交手,护卫、暗杀、追踪、诱伏……无所不用其极的博弈战斗。
从丹佛斯的角度来讲,这群飞升者太过在意凡人的生死,总是尽可能地想要降低战斗规模,亦或是将战斗引到远离人烟的角落——因此,他们大部分时候都在节节败退,藏身的据点一个接一个被拔除,掩护他们的官员也一个接一个地落网。因此,虽然小规模的战斗中双方互有胜负,但胜利的天平还是一点一点地向着远离公主党的方向倾斜。
真是幼稚而迂腐,丹佛斯想想都觉得可笑,这世间凡夫俗子命如草芥,在意他们做什么?
两个月前,丹佛斯发现了城中多起来的秃鹫有异,他与同伴私下截获了几只,并获取了秃鹫身上的信件。虽然他们无法破译这些用暗语书写的信件,但他们同样可以写信塞到秃鹫身上,再放飞它们,一来二去,竟真的联系上了。
丹佛斯在信中不断地强调双方合作的重要性,强调了战斗的不必要性,并指出双方首领可以找个时间坐下来好好谈谈。
这最后一点,虽然被一拖再拖直到了今天,但在通上信后,双方的战斗就多出了几分表演的性质,打了三个月,两边愣是一个没死。
“我们其实也不愿意与你们为敌,但没办法,都是坐在王座上的那个小崽子逼的。”丹佛斯摇头道,“他承诺我们,只要消灭城内的飞升者,就让我们去触碰方尖碑,我们也只是想回家而已。”
坨坨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一言不发地狂吃满桌的山珍海味。
“但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我们都接触到方尖碑。”丹佛斯继续侃侃而谈,“我们的运气还算不错了,现在掌权的那个小崽子得到王位的方法有问题,正因为如此,他没敢唤醒那位王族的先祖,我们才有机会。”
说到这里,丹佛斯眼中的醉意都消散了大半,他正色道:“但这场见面你们拖得太久了,现在,这个国家快要完蛋了,飞龙谷的野生飞龙不断攻城,王族飞龙很快就要死绝了,到时候,那个小崽子肯定会唤醒那位王族先祖,到时候我们都要完蛋!”
他没给坨坨说话的机会,立即说道:“我知道,你可能想说,你们城外还有伙伴,我猜猜,兽潮没有来,恐怕是被你们驯服了吧?但,那是没用的!”
坨坨也没有说话的意思,那张樱鹰饕小嘴只用来消灭食物。
丹佛斯继续说了下去,目光中露出了少许的追忆之色:“当年,我们也是驯服了兽潮,直接攻破城墙,杀入城内,摸到方尖碑,召唤了我们的龙群……哈哈,当时我们都以为稳了,结果那位王族先祖醒来,根本没给我们半点交流的机会,直接摧枯拉朽地击败了我们。”
“坨夫坨也小姐,这样说你可能没什么概念,我换个说法吧,我们从降临方舟开始到现在,最多不过几年……我无意冒犯你的年龄,但对方是存在了三千年的飞升者,即便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哪怕只用十分之一的时间来驯龙养龙,那力量都不是我们所能抵抗的,何况他本人就是个无法匹敌的怪物!”
丹佛斯说到这里,脸上浮现出了恐惧,仿佛一百七十年前的惨败就在昨日。
坨坨吃完了桌上的食物,看向窗外,嘟囔了一句:“怎么还没来?”
“什么?”丹佛斯没听清,还以为对方发表了什么感言,然而坨坨只是淡淡摇头。
他也没纠结,继续说道:“或者,你们也许还想着,扶那位公主上位?呵,这个世界的凡人是不可能相信飞升者的,尤其是他们王族,你看我们,即便背靠王权,那个韦赛里斯一天到晚派御林铁卫严防死守着我们,根本没有半点自由!而且,他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在公主上位之前,他也一定会唤醒先祖,到时,我们万事皆休!”
丹佛斯的语气越来越激动,他站了起来,双手摁在桌面上,重心前倾,直视坨坨那双碧蓝色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这不是危言耸听,这是事实。坨夫坨也小姐,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需要你们来做出牺牲。御林铁卫至今没有摸清你们具体的人数,你们随便交出几个人,再联系城外的同伴交出公主,再放了瓦托斯……我们只要让他相信你们已经被消灭就可以了。到时候,等韦赛里斯履行承诺,我们会放出龙群掩护你们过来,我们可以一起触摸方尖碑,回到各自的世界。”
“我知道这很难,但你们必须做出这个牺牲。”丹佛斯继续盯着坨坨,想从她的表情中看出情绪变化,“想想吧,你的手下现在敬你爱你,但那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何等空虚寂寞,到时候他们会对你做什么……坨夫坨也小姐,你也不希望事情会变成那样吧?”
坨坨微微点头表示回应,丹佛斯有些失望了,他没能在她脸上看到任何他想看到的神色。
“请原谅我,坨夫坨也小姐,为了今天的见面,我还做了额外的准备。”丹佛斯说着,大大方方地掏出了一把信号枪放在了桌面上,“虽然我们说的是单独见面,但想来,贵方也来了不少人吧?哈,不过没事,我这趟来,带了足足一千两百名御林铁卫,虽然为了不让你们察觉,我故意让他们埋伏得远了些,但只要我这信号弹一发,他们立刻会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你们便插翅难飞了!”
“或者,事情也可以有另一个走向。”
说到这里,丹佛斯看向坨坨的灼灼目光变得不再掩饰,贪婪而炽热。
“之前在战场见过一面,在下倾慕已久,坨夫坨也小姐,只要你留下来,今晚,我们一同在夜空下数那满天星斗,一同在温暖的床铺中共度美梦……呵,我们到时顺便详细聊聊合作的事情。”
他说话的同时,油腻的爪子向着坨坨的小手抓去,坨坨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丹佛斯皱眉,怎么回事?事情的利弊他都已经陈述得很清楚了,难道这个女人还不明白状况吗?那她如何会被那群飞升者推为首领?
随后,他见坨坨拿起了桌上的酒壶,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吨吨吨地喝了下去,这才心中恍然。
是了,是这样的,对方看起来毕竟只是个柔弱少女,这种事情总还是要心理建设的。虽然她面无表情,但只是强撑着罢了,想来一定已经汗流浃背了吧。
坨坨喝完了壶中酒,她的动作有些不受控制的摇晃,脸颊上也绽放出了动人的酡红,娇憨的醉相更是让丹佛斯移不开目光。
“我……嗝,比你来得早了些,特意给你,嗝,做了一道菜。”
丹佛斯听完,内心更是炽热了:啊,她一定是被我运筹帷幄的英姿所折服了,居然还给我做了一道菜,她心里有我!
坨坨走到厨房,没多久就捧了个盖着的餐盘回来了,这餐盘没有热气,丹佛斯一开始还觉得奇怪,但想想就释然了。
一定是等太久,凉了吧。
他已经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一副,少女早早赶到这里做好饭,望眼欲穿地等着自己的到来的情景。
餐盘被摆上了餐桌,看起来份量还不轻,丹佛斯心里更是感动了,他问道:“这道菜叫什么?”
“战斧牛排。”
“噢~战斧牛排啊。”丹佛斯感叹,多么遥远的记忆啊,好久没吃过了。
不对,丹佛斯疑惑地问道:“方舟怎么能有牛呢?”
餐盖掀开的刹那,金属的冰冷反光刺痛了丹佛斯的双眼,他想喊,想躲,但被酒精麻痹的神经并不支持他这么做,重斧的利刃在视线中陡然放大,又迅速被鲜血遮蔽。
“是啊……”坨坨喃喃道,“方舟,怎么能有牛呢?”
她没有去看丹佛斯的尸体,支撑着在酒精作用下摇摇欲坠的身体,一点一点向门外走去。
都怪乔良,都怪他说过酒可以加近战伤害来着,害我,嗝……喝了这么多。
她掏出了对讲机,嚷道:“喂?谈崩了,人呢?”
对讲机那头没有回应。
坨坨想起了丹佛斯所说的埋伏,心里顿时升起了不妙的预感,但她现在晕晕乎乎的,根本没法进行太多思考。
那也都怪他,说好的要来,还不来。
外头一片安静,静得诡异,坨坨收起斧头,拿出了霰弹枪,刚刚她还担心枪声会打草惊蛇,但现在这种情况,对方肯定都埋伏好了。
她用手推开门,等了会儿也没听到动静,于是看好门外立柱的位置,一个敏捷的翻滚躲到了柱后。
还是没有动静。
她这才谨慎地向外头看了一眼。
无数的便签纷纷扬扬地从天上飘落,仿佛家乡每年冬季的鹅毛大雪,她朝思暮想的身影就站在对街,脚下踩着两个生死不知的飞升者。
恍恍惚惚的,她想起来乔良和她说过的,两人在雪中散步直到白头的浪漫故事。
忽然,她生气了,因为她想起来,公主的头本来就是白的。
“怎么回事?喝了这么多。”乔良走了过来,看着迷迷糊糊的坨坨一脸酒气,伸手就想揉揉她的脑袋。
坨坨挥开了他的手。
“不,不用你管,你就去找你的公主吧,反正坨坨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人家很快就是女王了。”乔良笑道,“而且,坨坨不是不重要的东西。”
拳头硬了,坨坨扭头就走,跟着乔良久了,她早就能理解中文“是不是东西”的梗。
“一二一,一二一……”
然而,身后传来的声音让坨坨一时间手脚都不协调了起来。
“向左转,向左转,立定!”
有心违抗的坨坨闭着眼连续向右转了两次,然后一个大踏步撞进了乔良怀里。
“你放开我!”坨坨张牙舞爪地挣扎了起来,“你才不是东西,你对坨坨也不重要,坨坨我啊,会自己捡垃圾吃。”
“可是坨坨很重要啊。”
乔良温声说道,然而这句话反而使坨坨的挣扎却更加用力了。
“你就会说这种话,那你为什么三个月一封信都不给我写!”
“你不也没给我写?”乔良看她,“而且上个月对讲机就做出来了,喊你也不理我。”
“我……”坨坨一时语塞,她原本想说,明明是你先不给我写信我才不跟你说话的,但一想到这么说又显得很在意他似的,动作更加激烈了,一双粉拳邦邦邦就砸了过来。
“那我也不要你写信了!哼,坨坨我啊,已经学会了人格分裂,我现在可以分出一个姐姐坨坨,一个妹妹坨坨,一个女朋友坨坨,一个男朋友坨坨……我可以自己给自己写情书!……我是说写信,我不需要你!”
情绪激荡使醉意上涌,那双拳头在乔良的胸膛上砸的飞快,力道却越来越绵软。
“四个月了,那公主的肚子应该都大了吧,你放心,遇到红英姐我会帮你保密的,或者……你要是想待在这里负责任,我会跟她说你死了。我没关系的,坨坨我啊,呜呜呜呜……”
“你在说什么啊?”乔良哭笑不得道,“怎么可能,她有她的国,我说过要带你们回家的。”
好累,没有力气了。
意识变得朦朦胧胧的,坨坨抬头,看了一眼那张昼夜思念的面庞,又把脑袋深深埋进了他宽阔的胸膛,一双藕臂也悄然穿过他的肋下,紧紧攀上了他的后背。
她不想拧巴了。
四个月的分离,她终于找到了他,现在,她只想心无旁骛地与他相拥。
……
过了好一会儿,怀中传来了匀称的呼吸声,乔良尽量轻柔地从低温舱里释放了一头阿根廷巨鹰,随后,将睡着的坨坨横抱起来,放在了鞍座上。
“咳咳!”他咳嗽了两声,无奈道,“出来吧,还没偷看够吗?”
四周,二十五名飞升者从隐蔽的角落里站出,带着嘻嘻哈哈的表情地围了过来。
当坨坨在屋内与丹佛斯谈判时,其实所有人都在。
“首领,你回来了。”
大家一一和乔良打了招呼,也都压低了声音。
“是,我回来了,该带大伙去碰方尖碑了。”乔良笑道。
“首领,但是有些地方不对劲。”唐三提醒道,“那伙被关了一百七十年的飞升者不是庸手,但很明显被那位可能苏醒的王族先祖吓破胆了,如果……”
“毕竟是和莱雅同一批的人,而且从情报来看,他能在畸变生活十年活着回来,镇守焦土千年斩杀飞升者无数,确实是个狠人。”
乔良点头道,但实际上,他更在意的是那台能将飞升者寿命延长到三千年的泰克睡眠仓——没记错的话,那可至少是畸变中等飞升才能拥有的印痕啊。
“没事,该做的我们都已经做了,如果他真的被唤醒,又真的不愿意沟通,那就揍他一顿呗。”
乔良拍了拍唐三的肩膀,自信道:“会赢的。”
“首领你别这样。”唐三有些害怕,“我以前看过一个漫画,有个家伙决战前就这么说,然后被腰斩了。”
“我可是很强的啊。”
“漫画里那家伙的设定也是最强……”
众人还在打哈哈,远方山崩地裂般的轰鸣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那环绕在红色方尖碑四周,如同屏障的百米高墙,坍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