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蛮回到鸳鸾殿时,看见若世夫人孤身站在廊下。他缓缓穿行于花道,忆起儿时总喜欢在这里陪母亲栽植兰芍,嬉戏打闹,彼时天真无邪以为一生如此,可一生冗长,步步生变,到后来母子分离,好梦不再,重回长安之后,他知自己不似从前,但不知母亲是否还是以前的母亲。
陆蛮在廊下驻步,与若世夫人隔着些许距离。
若世夫人说道:“你不该去同她单独会面,若让旁人瞧见于你不利。”
“母亲是觉得于我不利,还是怕我再生事端。”
陆蛮言语不似儿时温和,已然有种淡然置之的疏远。
若世夫人不喜他的变化,可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计较,故而刻意点他:“你别忘了那年是如何离宫的。”
“我当然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宫的。”陆蛮怅然一笑,眸中涌动着无可奈何,“母亲尊奉魏后,一生贤淑良德不喜争利,便是我被人诬栽构陷也未能伸出援助之手,在母亲的心里,帝后情义与皇家声誉远胜于自己的孩儿,您要我顺天应命我认了,可这一切与九公主何干呢。当初做错事的是我,受了惩罚的却是她,如今我回长安连一声抱歉都不能说吗?”
若世夫人拧眉看着他:“陆蛮,你方寸不定,怎成大事?”
“母亲从未对我有过期望,何来成事一说?我被遣蜀地是您亲自送走的,此番回归也是霍起所为,在母亲与魏后的眼中,我不过是一枚博弈棋子,垫脚基石,可用亦可弃。”
“原来你是这般想的。”
“是母亲这般作为。”
“我不管你如何作想,但是我要告诉你,如今多事之秋,陛下既封你为御林军副统领,你当要感恩怀德尽心辅佐太子,莫要做那无情无义之人。”
“母亲说什么便是什么。”
若世夫人难与陆蛮交心,先前未见人时百般思念,见着人后视同陌路,她这个做母亲的想要退一步,可看着冷淡疏离的儿子只觉心中恼恨。
她冷声道:“你好自为之。”
陆蛮独自留在长廊之下,他看着枝藤繁茂的花簇一时出了神。片刻,其身侧跟随多年的仆从趋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一枚竹简。
那仆从小声说道:“并州送来的。”
陆蛮看着竹简上的黑墨字迹:“匈奴异动,见机可除。”
仆从见陆蛮看过竹简后并不说话,而是凝视眼前那朵攀高的花儿,遂而心得意会将花摘下递给主子。
陆蛮捏着那朵花,心情说不上多快意,但神色却柔和起来,他捻着那朵花儿缓缓说道:“长明王急于求成,殊不知这是场持久战,有些人要一个一个的除。你先把从蜀地带来的药给泰安侯送去,他身侧有一侍卫叫卿沉,交给他便好。”
仆从领命退下,陆蛮又看了那鲜花几眼,随即一点一点地扯碎花瓣,洒落泥土之中。
日落西沉,夜幕坠降,长庚星荧荧升于明曜台上空。
蔺仪刚沐浴焚香坐定,殿外便有宦官领玉照之命前来相请一叙。蔺仪想到白日之事便知玉照定是心怀不忿,留有后手,但她并不畏惧,径直起身跟随宦官前去相会。
玉照奉孝帝之命入宫陪伴大公主,她的寝殿在飞星殿的偏殿。
宦官将蔺仪领至通往寝殿的长廊处便颔首告辞,随后她自顾前往女眷处所。一路行来未见下人和守卫,不难看出玉照确实想了什么法子要引她入瓮。
蔺仪来到玉照寝室门口观看一番,未见端倪,她唤了声公主便推门而入。她甫一迈脚,门后赫然闪出两人,还未看清容貌就钻身出去锁住门栓,将蔺仪关在里面。
蔺仪始终以为玉照不敢拿自己如何,事实也的确如此,只是今夜报复一法不是斗殴亦不是唇舌之战,而是玉照与她不受驯服的驸马上演云雨巫山之事。
当蔺仪听到里间发出阵阵的喘息之声,目光一沉。
彼时室中两人风流旖旎,外间独一人如坠冰渊,风雪侵肌。
蔺仪进退不得,僵硬在原处。
果然玉照知道她的痛处是什么。
蔺仪握着手掌,脊背僵硬,可也只是片刻。待心绪平稳之后,她缓缓跽坐在一旁彻底松弛了身子,而后握着胸前的古玉闭上眼睛。任凭里面翻云覆雨,有心撩拨她也不为所动。
直到这一切结束。
玉照披着薄纱赤足走了出来,看着跪在外面的蔺仪心情大好。她故作惊讶的捂住酥胸,惊道:“我与李郎一时情迷,竟忘了给蔺相师赔罪一事。蔺相师,白日我多有得罪,你莫要上心,原本今夜备了好酒好菜想与你酌饮,你瞧这……”
蔺仪睁开眼睛,一片清明,她抬头说道:“二公主不痛快找我便是,何必折辱驸马。”
玉照唇角勾笑,微微俯身看着她:“既是我求来的驸马,我想如何便如何,再说了,你怎么就认为我在折辱他,而不是他很享受呢?蔺相师占的是天运,如今难道想改卜他人暖帐之事?”
“玉照,你不该这样对他。”
“那你说说我要如何?”
蔺仪始终没有起身,她跪坐在原处继续说道:“那年漠北与我朝相持,你恐为和亲公主北上联姻匈奴,若不是幸得李大人求亲,只怕没有今日这般舒坦日子可过。”
“你可真是糊涂了,”玉照嗤笑道,“那年是你蔺、李两家联手作恶被诛,我跪求父皇三日才保他一命,你为了活命不惜去勾引父皇,母后怜见捧你为明曜台女官,如今你总提我亏待李遂一事,怎么不说说自己苟全性命抛弃他的事情呢?”
“那是我与他的事情。”
“那本公主与他又何须你来管束!”玉照心中悲愤,狠狠推了蔺仪,“我若知晓你二人有奸,才不会要他!我现在看他看你,都觉得恶心!”
蔺仪稳住身形,冷笑一声:“我若真与他有奸情,还有你什么事?自己得不到一人心便觉得全天下都负了你,你看我恶心,我看你亦是。”
“你……”
玉照举起手来欲要打人,蔺仪眸光一扫,她又不敢下手。
“你现在是不是等着我绝婚呢,做梦去吧,我不好过,你们都别想好过。我是斗不过你,我还斗不过他吗?我就是要这样折磨他,折磨他至死,折磨到你这辈子都心怀愧疚。”
蔺仪冷冷看她:“玉照,你别逼我。”
玉照闻言仰面大笑,浑然不在意蔺仪的话。她转身去里间取来衣裳披上,再经蔺仪身处的时候毫不在意地转了个圈,扭着身姿说道:“有本事把我杀了,若不然下次还请你来观赏春光。”说罢打开房门,畅快离开。
李遂逐渐清醒,只觉心口空落,疼痛难忍。
他也知蔺仪还在外面。
二人静默许久,直到蔺仪轻声温和的开口:“女曰鸡鸣,士曰昧旦……”
李遂目光一怔,喉间苦涩。
蔺仪握着胸前的古玉:“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年少的李遂总笑她不知羞,醉于郑卫之音,性格热烈的少女拥抱住他笑着问:“难道你不想与我琴瑟和鸣,白发偕老?难道你不想与我生个十个八个,满院跑的小小孩?难道你不想喜爱我,与我一道去过这世上最快乐的日子吗?”
少年郎满眼爱意,他点点头。
少女说:“那你以后都要听我的。”
“好。”
“我让你生你便生。”
少年郎回说:“你让我死我便死。”
少女捧着他的脸认真说道:“不,你要好好的活着,用尽一切的力量去活着。”
“如果活着和爱你只能选一个呢?”
“活着。”
蔺仪起身走到门外,抬头看向闪耀的天际,她喃喃说道:“路虽远,行则将至。李遂,星星亮了。”
床榻上的李遂缓缓闭上眼睛,无声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