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月在两名军吏的带领下前往鸿博苑,这一路走来军吏并未对她有所苛刻,任其手脚自由,缓慢行进。她看见军吏的左臂缠着黑色孝巾,心中有所疑惑,思衬半晌还是委婉相问:“你们是谁的部下?”
其中一军吏冷漠回她:“我们是霍家军。”
萧明月心中一咯噔,霍起死了?
军吏瞧着萧明月眼神复杂,一直盯着臂上孝巾,他僵硬地动了动臂膀,有些红了眼睛:“大将军救驾殒身,霍家军全军守孝,你莫要亵渎。”
竟是霍慎大将军!
萧明月连忙收回探究的目光,高抬双臂行了一礼:“奴婢不敬,还望恕罪。”
军吏未再多言,趋步向前。
萧明月听闻噩耗心中不是滋味,汉室一代名将陨落,该有多少赤子悲怆。兄长宋言年少时便奉霍大将军为一生楷模,阿父与叔父总是感慨自己志大才疏,做不得大将军那般英雄盖世,就连乡中顽劣不堪的男儿只要说起霍慎,一腔热血难以自抑。
而作为女子的萧明月也悄悄藏有一颗碧血丹心,做着无法达成的美梦。
霍慎走了,她的梦也早就碎了。
萧明月拢了拢双袖,颔首趋步。
萧明月登至鸿博苑高楼时,突然望见藩篱小道的尽头处站着一人。
是阿尔赫烈。
春花自他眉间旋落,清风送来一丝愁绪。
萧明月隔栏相望,她觉得那一瞬间是自己看错了,他为何面覆不安,略有忧思呢?待侧眸细瞧,阿尔赫烈已穿花而过,头也不回地踏上小道。
他倒是一点目光都未停留。
萧明月抿抿唇,敛下眸来。
太子陆涺与相师蔺仪隔着栏柱看着萧明月进入屋舍,后蔺仪微微颔首,绕过长廊亦进入室内。陆涺未得召见不能靠近,只得候在外头,他淡着一双眸,让人看不出其心境如何。
萧明月入室时便见陆九莹跪在案前正中,纤瘦的身躯朝向明光之处。孝帝倚在棋案旁如泰山巍然,纵观神姿厉色凛凛,可他却捏着一枚黑玉举棋不定。
上巳日曾远远窥探过君王真容,彼时隔云,眼下咫尺,萧明月竟一时看出了神。
“庶民面圣还不跪伏!”陆九莹出声斥责萧明月,言语颇是凌厉。
萧明月回了神,屈膝俯首跪在陆九莹身畔,她的额头抵着地面:“楚郡翁主之婢萧明月,叩见圣上。”
这一声,让孝帝落下了迟疑的黑子。
自打陆九莹入室后孝帝一直没有开口,捏着那枚黑玉始终不落棋盘,待萧明月出现方才有了动作。这细微一幕让陆九莹心中十分不安。
孝帝发出一声轻笑,随即转过身来。他拂去膝上衣袍的褶皱,漫不经心地看向下方,最终落定目光。
“你说她是庶民,她却自称翁主之婢,你主仆二人是在暗示朕废除了你的宗籍,却徒留虚名吗?”
陆九莹颔首:“臣女不敢。”
“九翁主怎会有罪,朕赏赐你还来不及。”孝帝说着话取过身侧一卷竹简,缓缓打开,君王不见威仪,一副欣慰之色,“桑必博士夸你高雅绝俗,水洁冰清,嗯,写的不错。”
陆九莹唇齿紧合,不敢吭声。
孝帝念道:“蟾月皎皎,辉洒玉阙。何以独照,紫垣朗彻。夜幕悠悠,清冷寒窗。婵娟素魄,奈何其凉。”
萧明月闻言手心骤然潮湿,陆九莹果真写的不是美赋,她在隐喻天子务在独乐,不顾众庶,有为君道。
“你写赋应知桑必,桑博士一心想为我写出这般好赋,却总是有心无力,你个小小女娘倒圆了他的梦。”
天子自嘲,当真无人能敌。
陆九莹如何不惧,她绞着手一时不知该如何自辩,或者说她不想辩。
孝帝又问:“此赋名为?”
陆九莹只能应话:“没有名字。”
“那朕替你写名,就叫《月赋》如何?”孝帝点至关键之处,他道,“楚人宋玉曾作《风赋》,与楚襄王论述大王雄风与庶人雌风,暗喻君王沉湎骄奢,黎庶凄风苦雨,你的《月赋》亦有同工,此间帝王独享月华,任凭人世寒窗幽冷。九翁主,朕甚是喜爱你的这篇文章。”
“陛下不是楚襄王,”陆九莹抬起羽睫终是开口,她行了一礼,“陛下雄才大略,开创盛世,是明君,是圣君。”
孝帝问:“你不以为朕昏聩无能?”
陆九莹坦诚说道:“臣女从未这般想过,陛下若是昏聩,也不会收下《月赋》,愿意救回我的侍女。”
“你的这轮月,朕可不敢轻易夺去。”孝帝深邃的目光扫向萧明月,话语耐人寻味,“翁主之婢还不抬起头来,九翁主为你请命,你更该威武不屈才是。”
萧明月得以圣令,只得直起腰背抬起头来。因着身有内伤,毒素未清,她起身的时候身形一晃,眼有重影。陆九莹跪在旁侧将人搀扶住,萧明月定了定神,喊了声阿姊。
孝帝听到那声微弱的嗫嚅,唇角微动,他道:“你主仆二人倒是情谊深厚。”突的话锋一转,“萧明月,听闻你假意接近镇北侯府的陆姩,费尽心思偷得长安逆贼名册,当真竭忠尽智。”
陆九莹下颚微颤,舌尖有痛意。她慢慢缩回手来,身子往下沉了沉。
萧明月屏气凝神看向眼前的君王,抬起双臂行了一礼:“陛下,请恕奴婢斗胆,您说的话不对。”
“哪里不对?”
“奴婢与九翁主同在憉城相识陆姩,乃是闺中好友。”萧明月说到此处看了陆九莹一眼,她诚恳说道,“彼时我们不知她真实身份,只觉意气相合故而惺惺相惜,陆姩心思如何难以定论,但奴婢与翁主对她从未有过虚假。奴婢不知陛下说的名册为何物,除了那枚芙蓉印是我巧舌所得,我们从未在陆姩身处偷取过任何东西,我不会,九翁主更不会。”
萧明月知道孝帝在说诈语。
陆九莹为救萧明月定当想尽一切办法,她或许会杜撰谎言,改变行事,但绝不会对自己与萧明月的人格有所轻蔑,她们对待陆姩与这世间任何一人皆是相同,以真心换真心,是为底线。
孝帝会揣度人心,却不懂她们的心。
孝帝静静地听着,萧明月如此斩钉截铁地回答让他略有意外。
“朕确实说错了。”
孝帝此时起身,往二人走了几步。
“九翁主向朕呈了一份逆贼名册,朕以为是你帮她取来,未曾想是那日陆姩坠楼之际,九翁主无意从她袖中所得。林义王兵败时曾留有一封遗书,心腹之将李临山将遗书所含的名册交到了陆姩的手上,陆姩以此想要联合广灵王光复林义王府,可没有九翁主的扶助,如何能成。”
“谋逆不宥,这注定是一场败局。”萧明月说道。
孝帝神色平和,问她:“你见过九翁主在憉城寄人篱下,若让你重新选择,九翁主有机会光复林义王府,你跟是不跟?”
萧明月一双眼睛明澈如镜,她道:“陛下所问之事永远不会发生,我家翁主秉性如何陛下当知。”顿了顿,又道,“陛下何不告诉九翁主,她并未从宗室除籍,依然是一位尊贵的皇家女呢。”
陆九莹讶然,孝帝眸中终是涌出异色。
“你因何以为朕没有把她除籍?”
“奴婢愚钝,早就该想到了。九翁主顶替陆姩以楚郡翁主之名参与选妃,这一路行来畅通无阻,便是象征身份的芙蓉金印也无人拆穿,翁主若不是真的楚郡翁主,尚林苑中的六位尊师又怎会一视同仁呢。再者,若翁主除籍为庶人,前几日动乱最先受查的该是九翁主,却不是只抓奴婢一人。”
孝帝闻言顿开笑颜,他双臂交叠,长袖簌簌而下:“你可真是让我好瞧啊。”
陆九莹确认自己并未被除籍,心间温热,她俯身三叩,拜谢孝帝宽恕。
“九翁主,你确实还是一位尊贵的皇家女。那一年兵乱,皇后知你被生母抛弃心生怜惜,虽被贬至掖庭为奴却没有除你宗籍,后来大赦,我恢复你翁主名号却不给你相应的尊荣,你可知为何?”
“陛下……是想保我一命。”
“你说得没错,谋逆之罪理应夷三族,你大父与你阿父虽已畏罪,可你若继续享受荣华,只怕无法活着离开长安。皇后说你生性纯良,乖巧听话,便与广灵王一道上书保你,不然,区区百万石粮食怎能换你性命。”
魏后的恩德陆九莹此生难以回报。
她再度叩拜,萧明月亦一同俯身。
孝帝立身于光下,有斑驳光影落在她二人面前。
天子郑重出言:“九翁主,陆姩与你算得上是半个亲人,你大义灭亲在前,上呈罪证在后,此乃大功。从今日起,这四海十三州你想去哪便去哪,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朕定会保你安富尊荣,享一世无忧。”
她们如愿了!
萧明月顿喜,她忍不住泣声:“阿姊!”
陆九莹自是欣喜非常,她握住萧明月的手已然哽咽:“陛下,臣女衷心未改,侍女萧明月自不会有任何二心,憉城宋家阑出一案纯属子虚乌有,当初也是陛下为其昭雪,宋氏铭记于心!萧明月为宋氏养女,也着实孤苦,还望陛下明鉴!”
萧明月此时心中落下一块大石,陆九莹幸得天子恩赐,任命运迢迢,终是有所归途。她定能陪同阿姊日日年年,逍遥四海。她们无心求富贵,只愿无拘无束,长安相守。
孝帝迎下萧明月真挚热烈的目光,有片刻的沉寂,而后道:“宋氏无罪,萧明月亦与刺杀太子一事无关,只是……”
只见孝帝上前一步,俯身问她:“萧明月,你可知我朝曾有一位举世无双的能臣,他佐君王,定天下,乃是众卿之首,万户之侯。”
萧明月神色微怔,不明所以。
“高祖赐他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百年来无人有此殊荣。”孝帝盯着萧明月的眼睛,一动不动,“他,姓萧。”
萧明月目光微动,陆九莹一脸茫然。
此时蔺仪从暗处走出,她来到孝帝旁侧,看着萧明月说道:“百年前还未成立明曜台,但朝中已留有不少能人异士,曾有一巫士为萧氏占卜,算得大横兆象,此兆只卜皇室,为天子之兆,可萧氏族人却暗中卜来,实为天子之讳。”
室中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孝帝仰面微叹,遂而看向萧明月。
“你听懂了吗?萧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