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暮之时,深林幽静。
一声骏马嘶鸣破了这安宁的夜。
阿尔赫烈走出茅屋看见天涯扬蹄奋鬃而来,马儿止步于主人面前,俯首帖耳,嗤声阵阵。他牵过缰绳跃身上马,拍了拍天涯的脑袋:“你来得可真及时。”
彼时阿聿亦从屋中走出,他面露忧色,探了探天际说道:“此处离函谷关远有七百里,将军来回得要五日。”
“用不了五日。”阿尔赫烈高坐马背,调转方向,“两日足矣。”
马儿昂首蹄步,似在附和主人的话。
有灵兽在畔,阿聿虽说无法彻底放心,但终究少了几分挂虑。
“将军一路小心。”
阿尔赫烈不再多言转身打马离去,东去函谷关一路山岭绝涧,坎坷不平,阿聿所忧思的问题在于将军安危,可将军所想无关自身性命,而是如何扭转这天下大势,兴邦大业。
新月初生,悬于星汉之中,阿尔赫烈胸口微热如同灿星,他越过一个又一个丘壑,一场又一场荒原。原是一幕旧例重复,孤独自我的行迹,可这次略有不同,在他千沟万壑的宏图中悄然升起一轮明月,暮起天边,月华照人,映得路途不再遥远。
荒原生于何处,何处便有野火。
纵山川莫莫,野火千万,唯心中光渊照一切风霜。
弘农河畔的密林。
阿尔赫烈手持汉刀逼迫一名军士退至营地,倚炉休憩的军士们当即拔刃相抗,形成包围之势。众人惊惶间唯一人稳若泰山,咬着粳米饼充耳不闻。
受挟持的军士欲要反抗被阿尔赫烈一刀刺中脖颈,当场气绝。
军士们吆喝上阵想要擒拿强敌,却不想战场上惯用的兵法在此人身上毫无用处,反倒丢盔断甲,狼狈不堪。对方有意手下留情倒叫他们倍感屈辱,刀光剑影间心态逐渐崩塌。
阿尔赫烈玄衣肃肃,剑锋之下扬起缕缕微尘,山中寒凉,浸了一夜的霜露压弯了树梢,水珠恰落刃间,如雨雾沉沦大海,风轻无痕。
男子一步一威势,无人可挡亦无人敢挡。
他走到火炉之处看着稳如磐石的主将背影,释手兵器。
“为将者,先治心。长明王果真英勇,吾甚是敬仰。”
围着火炉吃饼的长明王陆戈咽下最后一口渣子,他微微侧眸,一双布满褶皱的眼梢如寒冰冷厉,锋芒逼人。一道犹如磬钟之声,沉沉悠悠地传来:“乌州竖子,骄狂至极。”
阿尔赫烈却是闻言一笑,抬臂作揖行了汉礼:“长明王训得是,晚辈风霜加身,行路匆忙,确实急躁了些。”
“嗤。”
陆戈怎会信竖子诳话,他抖了抖落在膝上的尘土,直起腰身。
赤红铁甲发出簌簌清响,甲片由丝线紧密缀连,印痕纵横其间,清晰可辨。每一道痕迹都是一场生死角逐之下的胜利勋章,如此赫赫战风,不难想象铁胄包裹的那张脸是怎样一位气冲霄汉,挥斥八极的英勇将军。
陆戈年逾古稀,却如青壮郎君那般魁梧九尺,威风凛凛,他立下环首刀,双手交叠于柄端,披膊转而一现,左饕餮,右麒麟,离奇古怪,前所未见。
“乌州右大将怎会如此急躁?哦,难不成斩阎罗急着来杀吾等鬼魔?”
陆戈鹤发松姿,一双探尽世事的明眸透着几分戏谑。
阿尔赫烈唇角微动,随着长明王的话自嘲一番:“王爷若是鬼魔,我便不敢妄称那斩阎罗,西境虽大,却没有王爷这般人物,我若装神弄鬼也得回家才行。”
陆戈动了动脖颈,骨骼发出清脆的声响,他道:“可你到了本王的地盘,杀了本王的人,我想听听右大将如何辩解?”
彼时长明王麾下将士已经退至旁侧,将这一方争斗之地让了出来。但阿尔赫烈适才主动丢了兵器,陆戈亦无拔刀之势,二人瞧着倒像是旧人相逢叙话。可他们却是第一次相见。
深林潮湿阴暗,彼时天光云影难以倾泻,薪火燃得不旺,枯叶与鸟矢投在堆中,阴阴灭灭。
阿尔赫烈拂了拂浸在衣裳上的潮气,指尖一瞬冰凉。他敛了适才诙谐之色,说道:“王爷驻守并州,严防云中,迄今至少三十余年,可有听说过茂枝部的鸷兵?”
“鸷,勇猛之禽,鸷兵曾是祁连山茂枝部最强悍的一支骑兵,随着部族被霍家军歼灭,鸷兵也鱼溃鸟散。”
“此人便是鸷兵。”阿尔赫烈看了眼倒在血泊之中的军士,“鸷兵的颈后刺有一片红羽,是茂枝部的标记,茂枝覆族之后,鸷兵虽败,可训练鸷兵的人却回到了匈奴王庭。王爷戍守边关,多的是防御工事,想来身侧潜入了不少鸷兵。”
说到此处,阿尔赫烈往前走了一步,陆戈并未排斥,他又道,“去年秋,王爷丢了一幅舆图,彼时逢军中异动,恐藏有奸细,王爷与小侯爷一门心思想要揪出叛逆者,却未曾想这一切极有可能是鸷兵在背后挑拨。”
阿尔赫烈所言不假修饰,也无弯绕,将陆戈与陆灏谋逆之事说得如此明白。陆戈闻言一副泰然之色,他甚至比对方还要坦然:“哦,照你这么一说,本王倒是被这匈奴人给戏耍了。”
“也不尽然,那楚郡金少仪确实也诈死偷走了舆图,王爷定是知晓的,只不过金少仪刁滑不已,着实不好抓。”
陆戈老态却又精明的双目微微一沉。
果然金少仪没有死。
陆戈平淡说道:“舆图在你的手上。”
阿尔赫烈唇角一勾,从袖中取出卷好的羊皮:“晚辈快马加鞭从长安赶来,便是要将这舆图归还给王爷。我能替王爷取回这么重要的东西,有赖于您家那位愚笨的幼孙。”
阿尔赫烈这般直言嘲讽陆行之,陆戈不仅不恼,心中还很畅快,长安之事他都已经知晓,对于陆行之背叛亲父的恶行,他比任何人都要厌弃。
“最后那一句你倒是说错了,本王只有一个长孙,那便是陆灏,至于陆行之,右大将都觉得此人愚笨,正巧,他领三千精兵已达关内,我顺手杀了便是。”
阿尔赫烈没有接话,而是握着羊皮卷等着陆戈的肺腑之言。
这时陆戈动了动身子,他将环首刀系于腰间,随而将铁胄取下,旁侧的军士见状上前接过。将军卸胄,是诚意的表现。
陆戈负手而立,龙行虎步,便是这林中深木,丛中野兽都不及他三分清冽神态。
“本王听闻西嫁公主在你们乌州病逝,尔等前来长安想必是再求公主以系两邦安宁,你为乌州右大将,一言一行都该代表着乌州王,此间动乱你参与其中,还不远千里来给我送图。”陆戈摩挲着手背,皱纹满布,骨节消瘦,“舆图便是本王的命脉,只要交给天子,乌州就是赫赫功臣,但你没有这么做,想来不是受令行事,而是自作主张。”
“你叫阿尔赫烈是吧?”
阿尔赫烈说道:“王爷也可唤我阿烈。”
陆戈摆了摆手,作笑半声:“倒也不必这么熟络,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本王此生不与外族为伍。阿尔赫烈,我耳闻你战场雷霆之姿,早就想切磋一二,谁承想,这刀不出鞘,谋略也能杀人于无形。”
“我若想杀王爷,怎会携图至此,反之,我是来救王爷的。”
“你要救我,”陆戈轻巧一叹,“有意思的很,先不说本王处境如何,你身为乌州大将却存有异心,我猜,你不是匈奴人便是除却乌州外的某一州人。说你是匈奴人,你送舆图归来,说你是西境州部,横竖瞧着他们也养不出你这般人才,不知你是什么身份呢?”
“王爷想探究的是我的身份,还是我的能力。”阿尔赫烈举起那张羊皮卷,“王爷所谋大事已错过最佳时机,我说来救您便是救您。猛虎不处劣势,劲鹰不立垂枝,陆灏失策,陆义失手,王爷失算,至于广灵王掌控的东部并非牢不可破,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无,王爷若执意大军过关,结局只有两种,一种是广灵王俯首孝帝,先行背叛盟约,二是霍家军倾力围剿,连同东部取您首级。”
陆戈眼睛一眯:“你怎知广灵光会背叛我?我与他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阿尔赫烈敛眸一笑,阴冷潮气拂过乌黑的羽睫,他再抬眸时多了几分清冷之色:“王爷,您二人若真生死相托,为何您亲自带领骑兵作为先锋,而不坐镇云中指挥大军?因为您不信他。您守在弘农河畔,想必等的不是大军,而是广灵王在豫州叛变的消息吧?”
“好你一个竖子,本王小看了你。”
“王爷审时度势,洞察秋毫,眼下窘困之处无非是这幅舆图是否到了孝帝的手中,它若重见天日便是王爷命殒之时,可天不绝人,这图它终究是王爷的。孝帝目前只有镇北侯的罪证,只要王爷即时退回并州,再出兵勤王杀了广灵王,一切便可挽回。”
“本王至此,长安如何不知我的动静?”
阿尔赫烈笑了笑:“王爷此时还未与陆行之交锋,想必在我那三百暗士处吃了些苦头。”
若说之前听闻种种陆戈皆面不改色,此时他眉须颤动,沉下声道:“刺杀我的三百暗士是你的人?”
“正是。”
“你敢背着乌州王私养兵士。”
“王爷此言有失偏颇。”阿尔赫烈抚摸着羊皮卷,意有所指,“我不过三百,可这里,却是三万。我可将这三百暗卫交出,作为茂枝部潜伏的鸷兵,王爷追至此处,截于关外,此乃大功一件,孝帝便是生疑也没有办法难为王爷。”
“你肯将三百暗卫交给我?”
“还有舆图。”
陆戈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年轻郎君,这一次,他竟有些摸不透此人的想法。
“你这般行事总不能是敬佩本王的英勇,说罢,你想要什么?”
“我确实要一物。”阿尔赫烈将羊皮卷扔了出去,陆戈接过,他道,“我要王爷手中的一份长安名册,作为交换。”
陆戈打开羊皮卷扫了眼,是那幅边关堪舆图。这乌州竖子胆子也颇大了些,竟敢先将舆图奉上,再求换物。他合起来,问道:“什么名册?”
“自然是王爷探得的匈奴暗桩名册。”
陆戈紧握舆图,发白的鬓角抽了抽,这竖子怎么什么都知道?
“何止是匈奴暗桩,还有我朝权臣之秘辛,乌州竖子,那可是老夫在长安绞心所得,你要了,我要如何?”
这一次,阿尔赫烈回得倒不算多客气。
“一份名册换得长明王东山再起,还亏吗?”
陆戈唇角泛起冷笑:“本王要是不应呢?”
阿尔赫烈伸出手来,面上有几分促狭之色:“那还请王爷将舆图归还于我。”
二人目光交锋,火炉发出噼啪碎响。
陆戈突而仰头大笑,铁臂铿锵一挥:“好,名册给你,但你要告诉本王,你要那份名册可是要与汉室天下作对?”
“天下不足重。”阿尔赫烈说完这句话时,繁重的枝叶中泻下一缕天光,那光拂过他清冷的眉眼,显出世间微不可察的尘埃。
他说:“我要那份名册,是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