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室的几名守卫奉霍起之命留在河畔,他们瞧着受伤的萧明月,心有怜惜却无力相帮。到底是个女娘,如何能像男子那般身强体壮,抵刀御箭的,若再不识时务,终究难保性命。
就在他们以为此女无人问津时,远处传来几声叮铃的微响。
只见一个欣长身姿的男子出现在密林处,他径直踏过蜿蜒的清水河道,肩上暗紫色的披风拂过如茵之地,随后落于萧明月的身畔。
男子肩宽窄背,腰线清晰,他俯身时辫发上的银铃随之而动。
阿尔赫烈敛眸看向守卫们,说道:“此处乃雀鸟途经之地,今日雀卵若不能寻回,尔等奉守温室必然获罪。与其耗神在此,倒不如先行戴罪立功。”说罢,他解下披风盖在萧明月的身上。
守卫们已经认出阿尔赫烈,见他欲将人带走便想阻止,可思及他适才所言又十分有理,大雀鸟闯入温室,回头定是要问罪的。
几人面面相觑,捉摸不定。
阿尔赫烈将萧明月抱于臂弯,只觉她的呼吸开始有些急促,想来是温室中的热气所致。眼看守卫们还在犹豫,他冷声道:“我乃未央宫座上之宾,自不用守你们的规矩,若霍起心中不忿,让他来鹤华台寻我。”
云沧苑。
陆九莹见到伤痕累累的萧明月时,心中一紧,她情急问道:“是谁伤的渺渺?”
阿尔赫烈听到那声“渺渺”时,神色微动。他将人放置床榻上,萧明月蜷缩在披风之中仿若一只弱小无助的小燕雀,她双手合捧于胸前,牢牢地护住那根断裂的鞭子。
“待她醒来,你可以自己问她,另外我已派人通知医工,你不必费心去寻。我先走了。”
阿尔赫烈既不愿多言,陆九莹也无法勉强。她顾不得礼节,急急将人相送。
阿尔赫烈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他突然问:“今日你考教如何?”
陆九莹忧心他事,随口回道:“我已通过考校。”
阿尔赫烈没再说什么,只是看了眼床榻上的人,便转身离去。
乙室波澜起伏,丙室更为动荡不安。
年婕瑜所处的甲室最先瞧出端倪来,医工匆忙出入,还有守卫押送公孙翎的女婢回苑。此时她与随身女婢站在屋舍门前,看着阁道中匆忙的身形。
女婢开口问道:“咱们要去看看吗?”
“不必。”
年婕瑜半分思索都没有,清秀白皙的脸庞上落着淡漠疏离的神色。
她道:“此番前来阿父不让我与任何人相交,前些日子我与她二人饮茶话闲已是忤逆。”
女婢想到那位向来对人正色厉声,不容置喙的家主便不敢再出声。
年婕瑜选择置身事外,除了谨记父亲教诲,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便是霍起与陆九莹主仆二人之间有过争端。
当初雨夜寻人的始末,她大抵还是能琢磨出几分,事后霍家军驻守云沧苑,又多次巡视乙室,其间微妙已然显露出问题所在。能让霍起警惕之人,她也是不愿相交的,且再看陆九莹与女婢萧明月,二人皆是心思复杂、细腻之人,想要融处定是很难。
年婕瑜此番虽已成功通过二轮考教,但剩余的十九人皆负才情,而且大都出生勋贵,她想要去争高位还需费些心思。既有重任在肩,便也无心其他。
医工刚给萧明月施以针砭之术,人便清醒过来。
她见着陆九莹的第一句话便问:“考校如何?”话间感到后背阵阵麻痹,随着脑袋越发清醒,撕裂般的痛意叫她忍不住低吟出声。
医工见她如此忍耐,不由说道:“你这小娘子倒真有些力气,虽说鞭痕不深但终究破了血肉,还需外敷内服,以药养之。我会派女医工前来,如何外治她自会告知。”说罢合上木匣,看着旁侧陆九莹忧心忡忡的模样,想说什么却又未能开口。
送走医工后,陆九莹刚回榻侧,萧明月还在追问:“阿姊,你通过考校了吗?”
陆九莹替萧明月敛合中衣,将医工留下的药丸顺势放入她的口中,随后端过茶盏垂下眼眸:“莫要管我考校如何,你出去一趟怎把自己伤成这般?”
萧明月欲要诉说,可转眼见着陆九莹捧起茶盏的十指时,赫然想起林夫人所说的旧事。原来阿姊与若世夫人之间并非她所见的那般善交,甚至被施以极刑相待,这与先前阿姊表露出的恩义完全相悖。
陆九莹见萧明月拧眉失神,待她接过茶盏后复问:“你们一行发生了何事?究竟是谁伤了你?”
萧明月喉间微动,她牵过陆九莹的手来,眼底略有潮湿。她并未直面回话,反倒说起了无关紧要的旁事:“我记得憉城有一年多有阴雨,阿姊捧着冬至才用的暖炉去暖手,我笑你怕冷,你说世间女子都如此,像我这般钢筋铁骨倒是少见。”
“渺渺,你怎么了?”陆九莹不知萧明月为何显露出这般凄凉神情。
“适才我做了个梦,梦见阿姊砸了那暖炉,还说此生再不惧凄风寒雨,我问你为何,你说……”萧明月的泪水渐渐盈满眼眶,她望着陆九莹,“你说心里冷,便什么都不怕了。”
陆九莹微愣。
萧明月落泪并非自身伤痛难忍,而是她真切感受到陆九莹的切肤之痛,才更为刻骨铭心。
“上一次你与若世夫人叙话后,整整一夜,你的这双手都抖不止。”
陆九莹终是明白萧明月所言何意,看来她从别处知晓了那些旧事。
即便过往沉痛,旧伤难忍,可陆九莹那双历经磨难的眉眼依旧清澈,她说:“渺渺,不必介怀,其实有些伤看似很痛,忍一忍便也平安无事。这些年来,旁人皆以为我所受之苦都是应得的,唯你护我,如今我过得安稳,除了想要得到他们原宥,更多的是为你而去挣脱枷锁,与一切和解。”
“可是……若世夫人欺负你啊。”
“也不尽然。”陆九莹顿默,而后说道,“比起人心凉薄,无人在意才最伤情。”
萧明月红着眼睛说道:“我不懂。”
“你不必去懂,我只愿你不被世俗所扰,以赤心待人,一生不悔。”
“阿姊就从未悔过吗?”
陆九莹握住萧明月的手,目光如炬:“姊姊从未悔过。”
萧明月发出一声哽咽,随后捂住眉眼遮住眸中的怨恨。她怨世人无情,恨世间不公。她生怕陆九莹渴望于茫茫人间能有一席之地,却永生不得。无论是自我抉择还是形势所迫,她们所唾弃厌恶的权势与高位,或许才是天命所归。
萧明月共情陆九莹的悲痛,却也对于陆九莹的隐忍觉得茫然。
“渺渺,永远不要去怀疑自己。”陆九莹似乎能看透萧明月心中所想,她必须先静心凝神方能稳住萧明月的情绪,“今日所出之事定是有备而来,莫要让人乱了阵脚。”
萧明月将脸庞埋于双臂之中,她闷闷地点点头。
陆九莹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尚林苑女医工前来云沧苑探病时,陆九莹始终平和相待,未有多余神色。直至将人送走,陆九莹前去水盆旁以冷水洁面,随后暗着一双眼眸走出乙室。
她寻到驻守此处的霍家军,轻声道:“请带我去见霍起。”
彼时已是红霞满天,霍起这个时辰都会在鸿博苑的武场练刀。霍家军领着人穿过藩篱小道,绕过高阁,正巧遇见霍起与水居站在一处。
霍起手中握着寒霜刀,不知水居说了什么,他饶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陆九莹从进入武场的那一刻,目光便已锁定旁侧的兵兰架。身后跟随的霍家军瞧出端倪来,多次出声提醒不见人回头,只见陆九莹走到兵兰旁,骤然抽出一把长柄铁剑,宝剑沉重,出鞘厉声。
她双手紧握,扬剑便劈倒了兵兰架。
巨声引得水居与霍起回了头,两人见着向来温婉守规的陆九莹行为如此失常,皆大感意外。水居欲上前阻止,霍起唇角动了动:“让她砸。”
陆九莹先是砍倒了兵兰架,而后依次将霍起所用的箭靶、箭弩还有负重所绑的沙袋全都破坏,起初霍起不为所动,直到陆九莹要动他最宝贵的弓箭时,霍起厉声警告:“你敢!”
陆九莹因气息不稳而红晕浮面,面对霍起的威势她并未有所退缩,而是缓缓用剑挑起弓弦,问道:“小霍将军素来心高气傲,这世间可有你求而不得之物?”
水居抬臂按住霍起,却被其拂开。
霍起上前一步,握着寒霜刀回道:“我告诉你,这世间就没有一物值得我霍起所求。你不必以此威胁我,弦若断,我便叫你在尚林再无立身之处。”
“我为罪臣之后,何来立身之处?”陆九莹眸中泛起滢光,她道,“今日你折辱我妹妹,自是没有想叫我在尚林好过,小霍将军,莫不是你久经沙场,已然辨不清是非?”
霍起冷着脸:“怎么,你是为那个女婢讨说法来了?”
“萧明月不是我的女婢,她是我的妹妹。”
“笑话!一个贱商之女,也敢攀附皇室宗亲。”
陆九莹闻言轻笑出声,她说道:“明月若是学会攀附,今日我二人自不会来到长安,入尚林选妃了。”
霍起听着讥讽之言,心头一阵愠怒,他也冷言相对:“你最好清楚自己的身份,惹恼了我,你进不了霍家的门。”
“小霍将军究竟是真盲目,还是装糊涂?你若能自行选择新妇,何来这场选妃?同样的,我究竟能不能入霍家的门是圣上与皇后说了算,不是你,亦不是霍家。”
“你放肆!”
“你终究无力抉择陪伴自己一生的良人,你永远沉浮于万里河山的波涛之中。这样的你与罪臣之后、贱商之女又有何区别?”陆九莹敛下眸来,看着那根弓弦,“你也该尝一尝我们的痛。”说罢,她手腕一转便挑断了弦。
陆九莹的话狠狠戳中了霍起的内心,水居侧眸望去,不见霍起多狂怒,而是流露出一抹悲怆之色。
水居喟叹,世间唯他懂霍起。
霍起曾在祖辈祠堂立下重誓,他继承十八式必将要为大汉开疆拓土,创无忧家园,倘若有人破了十八式,他甘愿一生一世为其奴,亲手了结自己所种下的因果。
霍起的赤心被萧明月以狡诈之法玷污,他悔恨自己不能杀了萧明月,亦被誓言所困。
水居曾隐隐有过暗示,想要破局仅有一法,那便是迎娶萧明月。可霍起的婚事就如陆九莹适才所言,便是霍氏都无力抉择,他又如何能为自己争取?
祠堂立誓要护国的一生是自己抉择的,圣上所言娶妻安家的一生不是他想要的,但这两种人生皆是他要度过的一生。
年少轻狂之下,他从未想过未来会如此迷茫,竟叫人觉得时光过于漫长。
而这一切的烦恼,正是从萧明月夺了刀的那一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