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考校,书数者于午时前抵达鸿博苑。
鸿博苑的藩篱小道旁停着数十辆轺车,贵女们持签入苑,一众女婢只能楼外等候。
陆九莹与公孙翎一前一后于阁楼下停脚,后者同自家女婢说了些什么,遂而招过萧明月,说道:“上次你们没能吃着笋蒲牛肉,今日我让庖厨腌下豚蹄,想着再寻些菱角一起炖了,明月,要不你与我的女婢一道去吧。”
萧明月闻言迟疑,只听公孙翎又道:“你手脚麻利,若得你帮扶定能在我们考校结束前炖好,这样我们就能一道食用。”
公孙翎当着众人的面提出要求,倒让萧明月不好驳她颜色。再者萧明月一个女婢,若接二连三地拒绝贵女,难免让人心中不痛快。
萧明月看向陆九莹,陆九莹点点头。
待萧明月与女婢离去,公孙翎体贴地先行于前方,陆九莹紧随身后。
十三位贵女陆续进入阁楼。
水居与蔺仪早已静候旁侧,二师向来心慈面软,蔺仪同先来的女娘们说了些勉励的话语,水居幽默附和着,众人欢声笑语间倒也松快了不少。
片刻后,贵女齐聚开始抽签,凡在签筒中抽到颜色相同者视为一组,每一组都分有不同的考题。
沈媗与年婕瑜在前头,她二人各取一红一白。
彼时已经有人抽中相同颜色的竹签,双方大抵是私下相识的好友,难免心生喟叹,但一想到自己避免了与强者相对,又暗暗松了口气。
十三位贵女中要数沈媗较为强盛,旁人是不愿与她相对的。目前红色只有沈媗一人,后面还未抽签的女娘们大都在心里祈求神仙庇佑,千万莫得红色。
轮到陆九莹时,她随手抽出一签,为红色。
女娘们顿时心中畅快。
公孙翎继而跟着抽取,亦为红色。
众人哗然。
水居抬眸瞧了瞧,只见手捧签筒的女婢将臂弯抬高了些,继续侍奉下一位贵女。
沈媗、陆九莹、公孙翎站到一处,三人之间气氛微妙。
最先还是公孙翎出声,她拿着红签说道:“也不知是缘分使然,还是命中注定呢。”
陆九莹唇角动了动,以微笑应对。
沈媗则是苍白着一张脸,模样甚是憔悴。以往那双灵动的眸子此刻黯淡无光,只是几日光景身形便清减不少,她拢着广袖侧过身去,也不愿与人说话。
公孙翎怎会稀罕与她对话,便是连丁点好颜色都不给。
陆九莹夹于二人之间,静默不语。
此三人能抽到红签倒真叫人好一番说道。沈媗是闻名遐迩的大才女,陆九莹是身负罪孽的皇室翁主,公孙翎家中门第显赫,父亲是三公重臣,如此一相看,若真要挑出个下风者,约莫就是陆九莹。
往日教习中,公孙翎从不攀比显耀,但是她的才情于长安贵女中小有名气,因此她向来看不惯沈媗的出挑。众人以为长安偌大,当真要比起来,楚郡、陈郡不过一隅,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水居此时走到三人身边,细心叮嘱:“你三人既为一组,自是要掌握争衡之处,今日考校内容的准确性与用时长短,缺一不可。”
“诺。”
待她们应了声,水居又道:“在入阁楼之前,蔺相师还会亲自检验其身,莫要沾染舞弊之嫌。”
此时官婢来迎贵女们前往耳房,由蔺仪亲自查验搜身,再顺着屏风隔出的走道前往阁楼的旋梯之处。
陆九莹看着蔺仪打开自己的笔盒,仔细探查之后方才交还。彼时贵女们已经上楼寻坐,陆九莹、沈媗、公孙翎持红签居后。
陆九莹行走谨慎,她提着襦裙步步稳当,可偏在木梯转角之处,领路官婢退身相让的须臾,她竟一脚踩空往后摔去。
公孙翎正行于陆九莹身后,眼看人身形不稳,她下意识地张开双臂将人护住。可她却没能受住冲力,被迫倒向沈媗。前面的官婢也未能及时搭救,只见三人抱着团从楼梯处滚下。
所幸台阶不高,后方还有另外一名官婢扑身相救,陆九莹晕晕乎乎地起了身,却听公孙翎发出一声呜咽。她这才发现自己压到了公孙翎的手腕。
“公孙娘子,你没事吧?”
陆九莹连忙弯腰相扶,一旁的沈媗也将将直起身来。
公孙翎面露几分惊惶之色,但很快便镇静下来:“无事……”
两名官婢扑通跪地直呼贵女饶命。
蔺仪听到声响赶了过来,只见三人衣裳凌乱,发髻间的簪钗也略有松散,她询问道:“何事?”
地上跪着的官婢回道:“适才奴婢脚下虚空,害得贵女们摔倒,还请蔺相师问责。”
“都这般时辰,还问什么责。”蔺仪上前查看三人是否有伤,她问,“你们能否参与考校?”
陆九莹与沈媗无碍,只是公孙翎适才发出过异声,但她却也摇了摇头。
“好生领着贵女上楼,莫要再出差错。”
官婢连忙起身,仔细着脚下继续引路。
楼梯间的这段小意外于陆九莹心头浮出异感。
阁楼之中,贵女们陆续按着书案角边的颜色入座,持红签的三人错落为一条斜线。沈媗在最东边,公孙翎居中,陆九莹则远在南边角落。每组相对者都是如此,没有任何接触的空间。
殿前两侧摆放着计时所用的香炉与刻漏,书写女吏事于左右。女吏旁侧有一处以梨木座屏隔出来的静室,此处用于水居与蔺仪现场评教。殿中的四角及中部各有一名女婢,拢共六名跽坐在位,守着考校现场。
贵女入座即静,各自准备笔墨。
陆九莹沉了沉心,遂而打开笔盒,在取出毛笔的时候她赫然发现盒底有一小片简牍。与此同时,水居与蔺仪入场,宣告考校开始。
陆九莹的目光扫至简牍上的“粟米”二字,当即合上笔盒,她握着紫毫笔有片刻愣怔,但很快便回了神。
官婢随后下发考题,因着竹简内容各有不用,所以贵女们也没有遮掩之处,索性摊开。
陆九莹打开竹简,待看见首端写着“粟米章”时,心中的异感落锤。
终究还是大意了。
陆九莹最先的想法便是交物自辩,可此举必定要牵连多人,先不说搅乱了考校进程,从随行贵女到今日置题二师,只怕也要身陷风波。她若是能在此间为自己辩白,定会有人承下后果,她若不能,便是亲自上演一场任人讥嘲的戏目。
无论何种结果,沾染舞弊恶名,都很难继续留在尚林。
此时水居站于殿前向众人说道:“本次考校书写限于隶体,于一个时辰内完整且正确解题者为胜,现在请诸位贵女落笔。”
话音落,众人提笔。
水居看见陆九莹静坐未动,他提高声音又道:“落笔。”
陆九莹抬眸与其相视,遂而重新握笔,点蘸砚台。
陆九莹的考题范围是《九章算术》中粟米章的“今有术”,亦称异乘同除。这恰是她擅长的领域。可自打落笔,她便一心二用,算数行书要比旁人慢得多。
陆九莹还在想着笔盒中的简牍要如何处置,又是谁将此物放了进来。这般过了三刻,书写女吏报时提醒,她方才彻底敛回心绪,全身心伏于书案。
一个时辰将近,沈媗最先停笔合简,继而女吏记下时辰,再由官婢上前取走竹简。有人先头合简,便带动了其他人书写的动作。
贵女们陆续停笔合简,完成考校。
陆九莹将书写内容做过检查之后方才合简,彼时她看见前方公孙翎还未停笔,且公孙翎时不时揉捏手腕,似乎动作受阻难以下笔。
直到时辰满至,女吏出声制止后公孙翎方才停笔。
女吏将相关竹简统一放置屏风后的书案上,接下来便是等待水居与蔺仪的评教。在此之前,十三位贵女暂且不能离开位置。
贵女们皆暗暗吁了口气,官婢将煮好的清茶一一奉上。
陆九莹很难松懈身子,她看着搁在砚台旁的紫毫笔,正思衬着要如何处理。
此时两名奉茶官婢跪至陆九莹案前,一个托案,一个递盏。递盏的那个欲将清茶往笔盒旁放,陆九莹眸光一瞥,便见那茶水洒到了笔盒之上。
陆九莹将要伸手,却见托案的官婢眼疾手快地将笔盒拢入袖中,匆忙擦拭。其速度之快,便是递盏的官婢都未能反应过来。
托案的官婢小声说道:“惊着娘子了,笔盒无碍。”
那位递盏官婢也颔首道:“娘子勿怪。”
陆九莹低声回应:“无事。”
待两人起身离去,陆九莹盯着那微湿的笔盒瞧了又瞧,随而推开盒盖,里头的简牍不翼而飞。她平静地将紫毫笔放入其中。
公孙翎饮了茶,回眸看向南角,正与端盏的陆九莹凝眸相对。
二人含笑点头。
陆九莹抿了口清茶,随而双手合于膝盖,这才微微卸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