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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故梦

    若世夫人进入屋舍后,看见陆九莹与萧明月依然穿着潮湿的衣裳,二人站在一侧,似乎也料到她要进屋。

    炉火上的茶鼎正滚着沸水,传来咕噜噜的声响。

    若世夫人径直往炉火旁走去,随而敛衽于漆木案旁坐下。她微微侧过脸来,发髻垂落的簪花流苏衬得那双碧眼盈波格外卓绝,但是她的神情略为淡漠,只一声低语:“你们先去换身干燥的衣裳。”

    陆九莹与萧明月依言照做,片刻后,二人收拾妥当缓步走出。

    若世夫人此时拿着茶杓在鼎中搅动,她道了声坐,便将茶汤添置耳杯之中。

    陆九莹于蒲团跽坐,萧明月则屈膝跪在地上。

    而后若世夫人凝眸相看主仆二人,二人不敢回望,只听夫人说道:“喝吧,暖暖身子。”

    陆九莹几乎是下意识地端起耳杯,萧明月余光所见阿姊行为木讷,险些被熟水烫到。萧明月没有茶汤,她临着火炉烘烤着身上的寒气。

    室内有短暂的寂静。

    依然是若世夫人先开口问话。

    她轻言细语,目光柔和,与教习时的严厉模样略有不同。

    “自打你入苑,我倒还未同你单独说过话,掖庭一别经年,你现在看起来很是成熟稳重。”若世夫人没有质问霍起之事,反而忆起往昔,她一声微叹,“时间过得真快,我都忘了你在掖庭待了五年,还是六年?”

    陆九莹垂眸颔首:“回夫人,六年。”

    “是了,你六岁入宫,走时十二岁,可不就是六年。听闻你后来去了傅母的姊妹家,府上可是姓金?”

    “正是。”

    “又是一个六年呢。”若世夫人唇角含笑,神情十分微妙,“你的人生大起大落,当真叫人唏嘘。”

    陆九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了紧,她抬头望向若世夫人,眸子明亮清澈:“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一切皆是林义王府罪有应得。”

    “你能有此觉悟,甚好。”

    萧明月惯会与别人辩言,她听着若世夫人的话总觉得有几分讥讽。

    林义王起兵谋反,心怀叵测,这是不争的事实,可王府覆灭,三族皆亡,陆九莹背负着罪孽存于人世亦是酷刑。

    若世夫人道陆九莹有觉悟,又岂能不知她的内心早已被累累白骨所桎梏?既是故人知晓过往,为何还要挑人伤痛?

    若世夫人见陆九莹并未有所动容,这才说起正事。

    “九翁主,你适才所为,于我看来不妥。”

    陆九莹以为夫人怀疑她们是贼人,转而又听:“霍起身份特殊,既是皇后义子又是陛下爱将,你来此目的是参与遴选,说句明白话,你是要让七皇子喜欢你,让他能在某个时机为你改变帝后的想法。”说罢看了眼旁侧的萧明月,言语清冷,“可你却因为一个女婢而错过这般大好机会,当真愚蠢。”

    萧明月这话听明白了,若世夫人言下之意为,陆九莹若能借机讨得霍起青睐,即便没能入选也还有机会成为霍家新妇。

    原以为若世夫人进屋会质问是否盗窃,岂料她一番难解之后竟嗔怪陆九莹没有把握时机与霍起交好。

    萧明月暗想,先不论与花玲珑之事,便单单说霍起这个人的本性,如此狷介冷酷、不通情理的男子,一看就不喜女色。谁去刻意交好,只怕抽刀便断首。

    陆九莹并没有应承若世夫人的话,而是说道:“夫人想必比我更为了解小霍将军,杀敌致果的武将往往目的明确,活得通透,他怎会受制于人,甘愿女子摆布呢?”

    “这是你要救女婢的借口吧?”若世夫人敛笑,“你既如此清高,又为何来参加遴选?”

    “圣上有诏,莫敢不从。”

    若世夫人此时拿起茶杓又给她添置了点热汤,顿默,她道:“圣旨诏的是谁,你心中有数。”

    陆九莹与萧明月心中皆是一紧,她们替了陆姩应诏,宫内果然是知晓的。

    “九翁主,我以前同你说过,人心险于山川,可还记得?”

    “记得。”

    “你记得,可依然故我。我一直以为你经历风雨更懂得审时度势,独善其身,可你鼓弄圣意,偏要反其道而行。”若世夫人脸色微微一变,声音有些尖锐,“你选择离开楚郡回到长安,试图用霍家妇的身份来自保,轻虑浅谋,以卵击石。说到底,性格决定命运,也怪不得旁人。”

    陆九莹抿唇,半湿的头发落在鬓角有些凄楚之意。

    她俯首道:“我从未怪过别人……”

    若世夫人此时瞥了眼萧明月,隐晦说道:“有些时候,你煞费苦心地去帮一个人,她不见得多么感激你,或许哪一天还会变成刺向你的利刃。”话至此处,她转而看着陆九莹单薄羸弱跽坐眼前,不由心中微动。

    “九翁主,愿你心中清明,好自为之。”

    若世夫人没有难为二人之意,将话说完后便起身离开屋舍。

    若世夫人最后的话似乎意有所指。

    萧明月望向陆九莹,她正凝视自己的双手,神情有些愣怔。萧明月唤了声阿姊没得到回应,她又近身喊了两声,这才让陆九莹回神。

    陆九莹微微松懈身躯,突然捂住腰腹哀痛一声。

    “怎么了?是不是碰到了之前的伤口?”

    “伤口无碍,约莫是适才雨中受凉,寒了脾胃,我缓缓便好。”

    萧明月当即起身去里屋取来披风,她将陆九莹裹得严实后再到炉火旁烤手,待双手热乎起来,便去捂陆九莹的腰腹。

    陆九莹牵过她的手道:“别忙了,你快喝些热茶。”

    萧明月点点头,捧起耳杯饮下几盏热茶,随后才得以喘息缓了身子。

    她幸得以前从商练就了硬骨头,若换作旁的小女娘,游了大半个晔池又淋了雨,怕是早就倒下了。适才动荡让人没有思虑的机会,眼下稍微平静,萧明月生出懊悔之意。

    她说道:“我不应该得罪小霍将军,只是他撞见我和玲珑,叫人实在没有办法。”

    陆九莹回她:“你能从他手中逃走已是万幸,但愿玲珑也安好。”

    “可这样一来,他定是对阿姊心有防备,怕是不喜欢阿姊。”

    “他喜不喜欢不重要。”陆九莹拢了拢披风,将手放在炉火边取暖,她的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得到帝后的喜欢才重要。”

    萧明月默然,是啊,她们来长安是应诏,不是爱慕霍起而来。

    可话是这么说,终究要嫁的人是霍起,一想到那个狷介耿直、气性如火的男子,萧明月的额头便隐隐作痛。她不得不承认霍起有着异如常人的警觉,若是没有阿尔赫烈的符牌,没有这场及时雨,她今日一定难逃霍起之手。

    但若世夫人的出现,才算真正解了她们的困境。

    若世夫人适才有些话让人难解,萧明月想要询问,可见陆九莹身子不适,她便止了话头。

    那夜子时,萧明月还在揣度若世夫人,她突然听见里间传来轻微的呼唤,当即起身前去相看。里间安好,只是陆九莹蜷缩在卧榻之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萧明月屈膝伏在床畔,轻声唤了句:“阿姊?”

    陆九莹紧闭双目,喘息凝重,她的口中还在说着模糊的呓语。

    萧明月俯下耳朵细细地听着,终是将只言片语拼凑成句。

    那句话是——杀了我吧,夫人。

    萧明月在听清话语后霎时愣怔在地,一时竟不知道该要如何。她只能屈于黑夜之下,看着陆九莹陷入一场故梦之中。

    陆九莹再次回到熟悉的地方。

    这里城阙上际青云,高墙压得海棠,风鸢乘风可以越过掖庭,飞至太仓,飘向看不见的远方。可她始终身处阴影之下,用尽力气才能窥探楼阙落下的一丝明光。

    就在这里,陆九莹又看到了那个小女孩。

    巷道的偏处出现几个壮妇,她们将小女孩沿着青砖路拖至,而后用脚跟狠狠地碾压她的手指。其中有一恶妇用绳索勒紧女孩的手腕,当掌心充血时便用砭石针挨个戳破指尖,待鲜血四溢就松开绳索,麻痹的痛感袭来之时再将绳索捆住,使用针扎,如此反复。

    那壮妇骂道:“贱婢!叫你充好人替人挡罪,人家说那镯子就是你偷的!”

    女孩失声痛哭:“姑姑,我没有……”

    “撕她的嘴!”

    小女孩又被掌了嘴,她道了句疼,而后便看见砭石针朝脸上刺来。

    陆九莹眼含泪热地望着小女孩,却未敢上前。直到有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那妇人雍容华贵,眉眼含情,是个面善的美人。陆九莹方才往前走了几步。

    美妇人走到小女孩的身边,缓缓蹲下身来,她爱怜地抚摸着女孩的脸蛋,柔声问道:“是你偷的吗?”

    小女孩哽咽,双唇溢血,她道:“不是……”

    美妇人笑了笑:“那便继续。”而后她转过身去,任那些壮妇手中无情。

    陆九莹与美妇人视线相交,她突然就软了双脚,只觉脊背有千斤之重。

    小女孩悲惨之声传至耳畔,陆九莹的眼泪狠狠咂落,她终是屈膝跪在地上,甘愿对美妇人俯首:“是我偷的,夫人。”

    美妇人轻叹一声:“人心险于山川啊,今日你若留情,必成来日他人之刃。”

    陆九莹俯首在地,卑微如蝼蚁,她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隐隐作痛。那种痛比不得烈火烹油,却叫人心如刀绞。

    眼前悲痛之景仿佛是一场虚幻缥缈的梦,梦中的女孩和陆九莹言语重叠,她们用尽力气低呼着。

    “杀了我吧……夫人。”

    哀求之声随风而逝,如同吉光片羽般没于时光洪流。

    萧明月还未从陆九莹那声哀求中回过神来。

    她愣怔地抬手安抚陆九莹的后背,感受着这具弱小身躯传递来的痛意。好一会,陆九莹的呼吸才渐渐平稳,只余那双手依旧在颤抖。

    春雨的夜晚,并非那般好眠。

    铸铁坊的廊外点着数盏明灯,霍起背靠檐柱,屈膝坐在台阶之上,他将手中的寒霜刀来回抽拉,铿锵之声格外刺耳。

    院外风雨已停,落英顺着水流缓缓而下。

    水居信步走来,轻声扬了一个哈欠。他突然打趣道:“子曰:雨夜不眠,愚夫也。”

    霍起头也不回地说:“子没曰过。”

    水居笑声清爽,而后走至霍起身侧坐下。他随手捻去落在霍起肩头的一片花瓣,说道:“坊内已将铁量计算清楚,也无人窥探造法,你为何还闷闷不乐?”

    霍起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寒霜刀送回鞘中。

    水居探头问道:“还在恼那个逃跑的女子?”

    霍起立马纠正:“那是贼。”

    “苑中并未丢失东西,怎可说人是贼呢?”水居想了想,猜测道,“也许那只是个普通的小官婢,人家夜晚出行实有难言之隐。”

    霍起闻言回过头来,面露厉色:“此处乃皇家尚林,不是什么荒郊野岭,苑中皆是精挑细选的官婢仆从,他们何来难言之隐?若真有难言之隐只怕就是潜伏进来的细作,试图危害陛下!”

    “啧,”水居唇角微动,眼底有不明深意,他呵道,“不愧是陛下最疼爱的义子,忠心赤胆,当真让人敬佩。”

    霍起瞪了他一眼:“你酸什么酸?”

    “我只是在感慨,你有这般好的义父义母,叫人羡煞。”

    “陛下对你……”霍起说到此处突然禁言,顿了顿改口,“你阿父对你也很好,还有你阿母,整日惦念于你。”

    水居淡漠一笑,而后望着那落花流水轻叹:“是啊。”

    霍起无意勾起水居的伤心事,他轻咳两声,不情不愿地说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谁都不能说。”

    “什么秘密?”

    “我不悦之事。”霍起立起寒霜刀,摩挲着剑柄沉沉一叹,“有人破了霍家十八式,夺了我的刀。”

    水居那般平淡如水、稳如泰山的性子,再听到这句话时都震惊不已,他不可置信地复问:“有人破了霍家十八式,夺了你的刀?”

    霍起此刻的心情一如上战场那般沉重,他点了点头。

    “是谁?”

    霍起喉间滚动,想到那个人便忍不住咬牙,他将寒霜刀用力一掷:“萧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