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居与蔺仪相师先行教授书、数,连接三日都不见射、御二师,有贵女询问为何,水居答所需兵器还未制好,让众人好一阵窃语。
彼时水居让女婢随身伺候贵女研墨,主子们躲懒闲话,要么说霍起,要么就议论那两个胡人之师,还有人离开高台到花圃中扑胡蝶,皆仗着水居好说话尽管玩乐。
萧明月将陆九莹书案上的三足瑞兽石砚打开,取一小块丸墨放入其中碾碎。
陆九莹摊开竹简,按照水居所言,今日要以真、草、篆、隶誊写《子虚赋》中关于云梦之景的段落。
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茀郁,隆崇嵂崒;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
旁侧萧明月跪坐着研磨丸墨,手下力气不减,可墨块还是磨得不精细。她听到陆九莹念出云梦大泽,便说道:“其实云梦泽最迷人的不是景致,是那里出神人。”
“什么神人?”
问出此话的并不是陆九莹,而是水居。他不知何时走到了高台的后方,听到萧明月的话当即双膝弯曲,跽坐在一角。
水居饶有兴趣地问萧明月:“说来听听,什么神人?”
萧明月与陆九莹皆放下手中物什,面对突如其来且热情洋溢的水居先生,倒有些莫名。
水居还催促萧明月:“快,说说。”
得了陆九莹点头示意,萧明月这才说道:“先生看此墨。”说罢示意自己还未碾碎细腻的丸墨。
水居说道:“这是扶风产的石墨,也是御墨,可有问题?”
“比起寻常人用的石墨,此御墨揉制坚固,色泽鲜亮,虽说总有颗粒难磨,但肯定是长安最好的墨了。”
“当然,这是宫中送来的。”
萧明月此时也有些兴致,她凑上前挑了些碎粒说道:“可我在云梦泽遇见一老翁,他善用松枝烧烟制墨,做出的墨锭配以玉砚,不需要碾碎,只点水轻轻滑两圈,便能晕出墨来。”
水居闻言惊叹:“真的?”
“当然是真的。”萧明月忆想当时场景,又道:“那墨锭还有些清香,老翁说他做的墨举世无双,一点如漆,千年不消。但我不信啊,当时便将写好的简牍放至水中,你猜怎么着?”
水居摇头且满目好奇。
萧明月拊掌惊叹:“任我如何蹉跎,当真还是光泽透亮,没有褪掉半分颜色。他可真是神人!”
水居急问:“那老翁现在何处?”
萧明月面露惋惜之色,回他:“老翁没几日便仙逝了,而后我询问里闾,他竟无妻无子,孤寡一生。”
水居听着顿觉哀痛,他叹息:“云梦泽有这般神人我竟不知,老翁手艺可有相传之人?”
“并无。”
“欸……一点如漆,千年不消,他是如何做成这样的墨啊。”
一块墨便让水居喟然长叹,不难看出他真的很喜欢此物。水居多艺,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有贵女赞誉他是长安第一才子。
陆九莹见水居难过,便问萧明月:“我记得你当时留了一块。”
水居转而又兴致勃勃,惊喜地望向萧明月。
萧明月尴尬地一笑:“实不相瞒,初时跟随家中从商,一心想要挣点钱,我买下那块墨锭后高价转给了交州的一个海商。”
水居:“……诛心不过如此。”
他欲起身离去,萧明月又说:“先生若是真的喜爱,遴选过后我便托人问问,说不定那海商还留着墨呢。”
虽说寻墨希望不大,还略显缥缈,但萧明月说出口了定是要做的。
水居瞧她认真,便点了点头。
水居忆起云梦泽,难免心中怅然。
他站在德馨殿旁侧的复道上看向高台,蔺相师正出题考校众人。
霍起不声不响地走过来,顺着水居凝视的目光往下看。
“有什么好看的?”
水居未说话,只一声喟叹。随后他道:“贵国啊,你知道我最喜欢的地方是哪里?”
霍起脱口而出:“云梦泽。”
“那你又知我为何喜欢那里?”
霍起想了想:“不知。”
水居冲他一笑,眉眼淡漠,却有几分深意:“因为我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云梦泽。”他指了指高台的后方,“九翁主的婢女说云梦泽有一神人善制墨,讲得确实让人惊奇,只可惜神人已逝,我也无法再走出长安。”
霍起原本就对萧明月没有好感,此刻再看向她时,面上有些厌烦之色。
“此女说了什么话让你心头不快?”
“与旁人无关,只是我个人心境罢了。”水居想要结束这个话头,便说,“蔺相师掌天象历法,是明曜台最善占卜、数算的大师,历年州郡上计好些人来请她帮忙呢。今日你有幸,正好请蔺相师算算。”
“算什么?”
水居打趣道:“当然是算你的新妇长什么模样。”
蔺仪行走于高台间,她已考校一题,等待答复。
女婢们依旧随于主子身侧,替其研墨。
底下略有私语,大都是主仆商讨蔺仪所出的“锁匙”相配问题。
蔺仪出:有九具不同锁匙混在一起,一把钥匙只能打开一块锁,需要试多少次方能相配成功。
萧明月看向陆九莹,她神色自若,想必早已心中有数,可她不答。
坐在前头的沈媗也是如此,但她被蔺仪示意,只得说出答案:“需要试三十六次。”
“如何细解?”
沈媗答:“若第一把钥匙相配不利,最多试八次锁块,第二把便需七次,第三把六次,依次减之,将九把钥匙的次数相加,得以三十六,便可全部相配成功。”
“善。”
蔺仪沿着书案间走动,高声又道:“再以你们案上丸墨为题,若一开始给你们每人分四块,便多出九块,若分五块,便少六块,试问,有多少位贵女及多少块丸墨?”
众人便在简上勾勾画画,萧明月见陆九莹最终落笔写了十五、六十九。
沈媗再次被蔺仪示意答题,她回道:“有十五位贵女,六十九块丸墨。”
“善。”
蔺仪看向沈媗的目光,略比之前要多些赞许。
陆玥虽技不如人,但不影响她瞧不起人,公孙翎与年婕瑜也神色不一。柳文嫣对数算是极不擅长,便是做了细解她也依旧困惑不已。
前排倒真占了地势之便,易得师者青睐。
而后蔺仪又问一题:“子虚、乌有、齐王三人中有一人做了好事,子虚说是乌有所为,乌有却言不是他,齐王也说不是自己。三人中只有一人说了真话,那么做好事的是谁?”
沈媗此时倒是主动答题,她道:“是子虚说了真话,乌有做了好事。”
蔺仪继而问道旁人:“你们以为呢?”
此话一说,沈媗便知自己错了,她霎时涨红了脸,为自己的鲁莽与自负而感到羞赧。
有人说是子虚,亦有人说是齐王。但蔺仪问细解,却又无人能答出。
萧明月终是等来了契机,她不着痕迹地用手臂碰翻了茶杓,铜器触碰发出响动,故而蔺仪探目,她看到萧明月慌忙地伏地擦拭,而陆九莹欲要起身相帮。
蔺仪抬袖指向后方:“九翁主,要么你来说说。”
陆九莹被点名当即跽坐板正,她说道:“乌有说了真话,齐王做了好事。”
“哦?”蔺仪往她座位处又走了走,“你细细说来。”
陆九莹答道:“真话只有一人。假设‘子虚说乌有所为’是真话,那么‘齐王说不是自己’便也是真话,两者矛盾,则不是乌有所为。从而知道‘乌有却言不是他’一定是真话,那么‘齐王也说不是自己’便是假话,做好事的是齐王。”
蔺仪端详着陆九莹说话时的双眸与神态,道了句:“善。”
萧明月埋首暗笑,可算让蔺相师见识到阿姊的聪慧。正当她乐极之时,蔺仪只一眼便知茶鼎的异样之处,她高声说道:“身侧女婢抬头。”
萧明月一愣,只能抬起头来。
蔺仪与其视线相交的一瞬间,有洪流滚滚而过之感。萧明月望着蔺仪的眸子,只觉此人如寒霜凉夜,没有情欲,而蔺仪看萧明月,是瀚海长川,满目孤寂。
蔺仪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过身去。
她继续给贵女教习《九章算术》,仿若刚才那一眸什么都未瞧见。
复道之上的霍起目睹萧明月的心计之术,他冷漠笑之:“往年春狩我最不喜欢射猎一兽,此兽刁滑,模样丑陋,叫人瞧着心烦。”
水居不解其意,问道:“何兽?”
霍起的目光还停留在萧明月身处,他一字一顿道:“獐子精。”
“獐子便是獐子,怎叫獐子精……”水居很快便反应过来霍起言下之意,他嗔言,“君子不可口出恶言,九翁主的女婢聪慧机敏,一心扶持主子,如此忠诚之人到了你这里,反倒变成了刁滑的獐子精。”
霍起不听,只说:“有刁仆如此,主子也好不了。”
“凡事不能轻易下定论。你与她们只见过一面,怎知人心性如何?倒不如听我的话留在苑中多加相处,心中若有倾慕之人便让帝后为你择选。”
霍起轻耸双肩,抬起如刀锋勾勒的下颌,他喉间微动。
“我之倾慕者,必然能与我一战。只可惜这世间,无人能解霍家十八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