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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采桑

    云沧苑建得精巧,雕花檐柱,瓦脊鎏金,长廊回旋之处皆以衡兰芷若毗连,南风顺势而下,光辉灿烂,花草依傍着河流,屋舍错落有致,众人只觉满目青绿,心中舒畅。苑中上游的高台便是看风景最好的独院,再往下是甲乙丙三室。

    太傅之女年婕瑜的屋舍与陆九莹正对着,御史大夫之女公孙翎则稍微远些,只能瞧见半扇门。

    城阳王府的陆玥翁主排序较后,领到了寅室,但她并不恼,因为柳文嫣领了子室就在自己的前头,她二人中间的丑室则住了一位陈郡来的才女。这位陈郡才女原本与琅琊郡的一位才女走得很近,两姊妹原本想换屋舍,可前后瞧着一个泼辣翁主,一个蛮横侯女,谁都不敢开口,也便忍痛分开。

    发完木牌便知入住云沧苑的有三十七位贵女,其余都住进了永泽苑。

    萧明月帮陆九莹换了伤药,而后二人坐在蒲团上,瞧着这一室的锦天绣地,起居器皿一应俱全。萧明月环顾四周不免喟叹:“到底是皇家,准备得比我们还要妥当。”

    陆九莹说:“这只是离宫,长安城内的宫室更为奢华。”

    萧明月点点头,而后她想到适才的惊心动魄,方问道:“她们寻只貘兽吓人,真的是皇后出的法子?”

    “应当不是。”陆九莹敛着中衣,神色有些疲惫,“我幼时曾见过魏皇后,她温和仁爱,与人相善,甚至连大声说话都不曾有过,又怎会想出恐吓之法。”

    “难不成是那位若世夫人所为?”

    陆九莹知晓萧明月会询问到此处,她眼眸含笑:“若世夫人深得圣上宠爱,又是皇后亲近之人,应该也不是。”

    “你与若世夫人……”

    “我们相识。”

    陆九莹此时移开目光,望向萧明月的身后。

    屋舍的窗户半开,有阵阵暖风拂过,连带着花枝的影子若隐若现。萧明月也回头望去,恰好看到显露的红英,她起了身,走过去将窗户完全推开。

    窗外长着一株茂盛繁重、灼灼其华的花树。

    萧明月接下一瓣红英,好奇地看着花瓣边缘的缺口,而后又观测花枝纹路。片刻后她回过头来,略带喜色:“阿姊,这是樱花。”

    陆九莹也起了身来到窗边,她端详着说道:“与我们在憉城看到的蜀郡樱花很像。”

    “这么说来,当时那个小仆没有骗我们,那确实是一棵樱花树。”

    陆九莹抵着窗柩仰面看向花树,她心有千结不知从何解起。萧明月站在身侧也并不催促,一会儿,陆九莹终是说起若世夫人。

    “我在掖庭与若世夫人结识。那时她对我有所怜惜,故而领着我出入各宫,亲自授业,待我与一般罪奴不同,在掖庭的六年……”陆九莹顿默,“是难忘的六年。”

    碧阙之下的若世夫人十分强横,与陆九莹口中的心软之人,似乎略有不同。

    陆九莹又说:“我离开长安的时候,唯有若世夫人相送,我记得她说过此生不复相见,时过境迁,她大抵没有想到会在此处再见到我。”

    “你们既是旧识,为何她在碧阙要刻意为难于你?”

    面对萧明月的疑问,陆九莹回得隐晦:“聚散难期,莫非命也。”而后她另转话题:“若世夫人见着我,宫中也定然知晓我代替陆姩前来参与选妃一事。”

    “阿姊想得也太晚了些。”萧明月抱着胳膊也靠在窗柩上,她说,“你忘了我让玲珑进宫一事?圣上若知始末,你的身份是藏不住的,可那晚并没有人来寻你,我猜想圣上是不是不在意。”

    “在意与否也不重要了,进了尚林苑,就很难出去。”

    “我们不出去。”萧明月抬手握住落英,眸中微微发亮,她看向一脸忧思的陆九莹,“我说了,要让你当七皇子妃呢。”

    众贵女就此落定,皆休息三日,可谁承想这三日是主人所得,但女婢不行。隔日清早,萧明月就被苑中官婢敲响了门窗。

    官婢递上新衣,一副公事公办、冷漠无情的脸面:“穿上,随我来。”

    那是一件雪青色的曲裾袍,花纹清丽雅致,真丝织锦摸着格外柔软,萧明月掂着衣裳重量猜测得花上千钱才能买上。尚林苑不愧是皇家苑囿,便是个女婢也能穿上此等好衣裳。

    萧明月随着官婢出门时,陆九莹于里间已经苏醒,只是未来得及说话人便走了。

    官婢领着萧明月离开云沧苑,沿着溪流一路往坡下走着,路途中她瞧见与自己穿着同样衣裳的女婢们皆往一个方向而行,不免心中猜度,莫不是也要考校女婢吧?

    萧明月心生警惕,故而盯着两边草丛,生怕里头再蹿出凶兽来。

    直到临近一片平地,只见泥灰色墙垣围着一座前殿,殿上落着“桑园”二字,后方并未见到其他宫室。殿前站着若世夫人的女婢银笺,而她的脚下放着诸多竹筐。

    萧明月走入人群之中的空位,如同其他女婢一般双手交叠于腹,颔首敛眸,乖巧静默。

    银笺是若世夫人的贴身女官,主子受宠做奴婢的自然也高人一等。此刻银笺目光扫向卑贱出身的小娘子们,脸上满是鄙夷之色。

    她看着众人头顶,声音尖锐:“齐了没?”

    身后有官婢垂首回道:“回女官,都齐了。”

    “好,那我便先说几句。”银笺清清嗓子,一双薄唇抿了又抿,她道,“念着你们昨日进苑,今早便晚些喊你们来,但从明日开始一直到三轮考校结束,寅时前必须到此桑园采满三筐桑叶,再送至蚕室。”

    银笺刚说至此处,便引得女婢们一阵私语。

    “我允你们说话了吗!到底是贱婢,无规无矩,成何体统!”

    底下霎时静默。

    萧明月颔首挑了挑眉头。

    银笺指着她们颇为恼怒,临近的女婢也是倒了霉,被她戳了好几下脑袋。

    大抵出了气后,银笺这才放了人,继而高声说道:“别以为你们不是宫中女婢,我便管束不了你们,这长安城还没有我银笺管不了的奴婢!你们是陪着主子入苑受教,不是来享福的,主子辛苦着呢,做奴婢的难不成闲散懒惰,一觉睡到天亮不成!”

    “家中主子若是能顺利通过考校,你们自是与有荣焉,若是哪一轮拉下了,也不想想回家有你们好果子吃么?一个两个,还真当自己是主子亲姊妹了,告诉你们,出身卑贱者,一日为婢,终身为婢。”

    “该做要做,不该说不说,这路长着呢,都给我好好学!”

    “今日若不记住我的话,将来入土连遣策都懒得记你!”

    银笺训诫着,桑园缓缓落下一缕晨光。

    官婢多次小心翼翼地提醒,银笺这才收了阵仗。她捂唇咳嗽几声,而后官婢将桑园前殿的大门打开,让女婢们挨个背上竹筐入园采摘。

    萧明月经过银笺身侧的时候,余光瞧了几眼,发现其面庞微肿,眼底有青色,一双薄唇也不似旁人红润。

    好大的火气。

    萧明月跟随人群进入前殿,而后再穿过一扇门,方才来到桑园。

    桑园偌大几乎瞧不见尽头,早春的桑叶娇嫩,枝干也不高,恰好能空出道来任人行走。萧明月走入一道,顺手便摘下桑叶,而后她发现临近的几人折枝入筐,便说道:“要摘叶子,不是折枝。”

    有一女婢略显羞愧,显然是不知道该如何采摘。

    萧明月掐了叶茎,抬手递给她们看:“简单,就这样。”

    女婢有样学样,摘了桑叶放入筐中,而后几人效仿,顺手了便埋头干活。三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手快的人半个时辰便能采摘完成,再慢些地也得要一个时辰。但不知为何,银笺自她们进入桑园后便没有再出现,任凭她们自由操控时辰。

    萧明月没有采摘过桑叶,但以前在憉城的清河乡,她同陆九莹见过婶婶们采摘。毕竟行过商干过活,手脚甚是麻利,三筐摘好后,萧明月前后背一个,手中提一个,然后按官婢的提示前往蚕室。蚕室离得不远,约莫两里路。

    与萧明月同行的有不少人,她们在蚕室将桑叶交给官婢的时候,官婢查看了几个筐子,说道:“凡是沾上泥土的,抑或折枝的都不算数,要重新摘。”

    官婢甫一说完话,就见人群中有两人争执起来。

    萧明月探头望去,是先前同自己一道采摘的小娘子,此时她按住竹筐,软声说道:“这是我的……”

    “分明是我的!”

    后者声音严厉,萧明月也认识此人,是陆玥的女婢。

    “你的筐中有折枝,我没有,适才你一听折枝……”

    “胡说!我根本就没有折枝,都是一片片摘下来的!”

    “不……”

    “给我!”

    陆玥的女婢将脚下的竹筐摆好,颇为气盛地昂起头来,她特意说道:“我乃城阳王府中人,你是哪来的?我的筐子就在脚下,你的不也在脚下吗?”

    “你的才是我的筐子,我摘得干净,手指也磨破了……”小女婢说着便哽咽起来。

    “难道你磨破了手便想抢我筐子不成?”

    “呜……”

    官婢并不理会二人的争执,只是让过关的人放下桑叶自行离去。萧明月本想就此离去,瞧着小女婢缩在那里委屈不已,双手指尖确实有些发红。她上前看了看,筐中折枝不算多,挑拣一番再采摘些新叶便好。

    “诺,我的给你。”萧明月将竹筐交换,而后她说,“别哭了,下一次看好自己的筐子。”

    “不,不……”小女娘摆着手,眼泪簌簌落下。

    “你的手都破了,我摘得比你快。”

    此时陆玥的女婢已经交工,她远远睃了萧明月一眼。

    收桑叶的官婢出声催促,萧明月与小女娘换了筐子之后特地问了一声:“是否可以重新采摘?”

    官婢看着她点了点头。

    就此,萧明月重新返回桑园摘满了三筐。交完工后,萧明月也没察觉出采摘桑叶究竟是不是在考校女婢,直到回了云沧苑。

    陆九莹跽坐于食案旁,看着漆木碗中的清水,再瞧瞧萧明月。

    萧明月热汗涔涔,端起食案上清水便喝了下去,而后长长一声喘息:“阿姊吃早食了吗?”

    陆九莹摇头:“没有。”

    “为何?”

    陆九莹眨着一双明眸,颇有意味地说道:“若世夫人身侧的银笺女官来通报,贵女们有无早食,要看女婢的考校。”

    萧明月顿觉有不好的预感。

    只听陆九莹又说:“听闻你适才没有顺利采摘桑叶,我便没有早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