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门大街上有一行身穿缇衣,跃马扬鞭的男子们疾驰而过。他们在听见铜锣之声时便当即作分散状,将东西南北四方位围得严密。
街上行人赶忙靠边让出道来,只觉马背上的郎君们身约八尺,个个凌厉之姿,颇有威风。若同为男子心中怎能不艳羡,只恨自己年少不够胆气,也该驰马试剑好好挣些功名。
执金吾下属缇骑裴不了看着宋言盯住了东面,他便立即调转前往西边。
裴不了昨夜闲来占筮,炫耀自己从西市卜肆司马大师那里偷学来的本事。
先给好友宋言占姻缘得了个孤寡之命,后给自己算功名,模糊瞧出了粉身碎骨的噩耗,这可把他吓出一身冷汗,不等宋言动手自己便扯断了用于占筮的蓍草茎。
宋言同他说,三天之内不想看到他。
不然就打死。
今日例行巡视长安城,听见东市求援锣声缇骑们便立即赶到。裴不了在西边盯上了一个逃窜的流民,他于马上连喊三声“止步”都未得应答。城内流民大都刁猾,若刀剑出鞘必然伤其性命,但他不想持刀伤人,便抻起臂膀拉开弓弦。
花玲珑耳力甚好,箭矢破风之际她猛然一回头,原以为是追踪而来的军吏生了杀心,岂料并非如此。
裴不了在人转身时心中一激灵,箭已离弦,箭矢堪堪擦过流民的脸颊,射于脚下。
即便他手下留情,但花玲珑还是狠狠地瞪着裴不了,随即拔起插入地上的箭矢,转身钻入西市的巷口。
“嘶……”裴不了翻身下马,紧握腰间佩刀,“还敢瞪我。”
他大步跟随,涌入西市。
裴不了在卜肆司马大师的铺门口停了脚。他掀帘进入不见大师身影,只留了个弟子守在铺中。司马一门众模样都比较奇特,喜爱长胡须,不束发,画浓眉,眼前留守的弟子便是如此。
裴不了跽坐于案,微微俯身看向弟子:“上次是你给我算出富贵长命来的?”
弟子乌发垂散于面颊,挡住了眉眼。他虽在闭目凝神,但也点了点头。
“欸……”裴不了望天眨眨眼,随后道,“你们是不是在诓我呢?既是富贵命,但怎的我又算出了晦气来?”
弟子未说话,裴不了又道:“不如你教我占卜吧?不讲功成名就,直接给我算何时找着新妇,我的想法呢也很简单,就是人美心善,侍奉姑翁,让我欢快便好。”
嗤。
花玲珑闭目冷笑,还让你欢快,你怎么不想着伺候新妇让人家欢快呢。
裴不了双臂搭在案上,松了身子。他掌心朝上想让弟子先给瞧瞧:“你看我这纹路,横竖瞧着都该是姻缘美满,四代同堂,是也不是?”
花玲珑自是能听出裴不了想要好话,但她还是闭着眼不去看,只是抬起手来触摸着裴不了掌心的纹路。
裴不了见着一双瘦弱微凉的手放进自己的掌心,指尖点了点,他便完全舒展开来。
弟子的手竟这般小,裴不了觉得只有自己手掌的一半大。那抹微凉划在他的手心,却也像挠在了心间,这种莫名的感觉让人怪异。
裴不了轻咳一声,问道:“如何?”
弟子低沉着声音说道:“命运之纹深而直,直而长,定能耀祖荣宗,顺风顺水。”
“那新妇呢?”
花玲珑心中一啐,开口说道:“人生情爱,倒也不必如此苛刻,新妇或是新夫,事事皆有可能。”
裴不了:“……”
“总的来说,还是尽如人意。”
花玲珑正欲收手,却被裴不了倏地一握,他温热的手心包裹住瘦弱的小指头,用力一捏,惊得花玲珑紧闭的眼皮颤了一颤。
只听裴不了轻笑道:“你约莫不清楚,我还是喜欢小娘子的,至于小郎君嘛,胆敢对我存有半分心思,我真的会要他好看。”
花玲珑睁开眼睛的瞬间,始终隐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高高扬起,裴不了见着适才射出的箭矢就被她握在手中,正凶猛地朝自己刺来。
裴不了想要抓她易如反掌,臂腕翻转打落箭矢,险些拧断花玲珑的胳膊。男人单手便可禁锢她的双腕,举过头顶,以屈辱之姿按于宽大的案几上,裴不了甚是自喜,指尖敲了敲花玲珑的脑袋,咚的一声。
花玲珑的脸颊贴在案上,眉头紧蹙。
“我要杀了你……”
“哟,”裴不了单手攥着她的双腕,起身换了个压制的姿势,以膝盖抵制花玲珑的后背,“想杀我呢?来,尽管试试。”
花玲珑艰难地挪动身躯,怒声喊道:“放开我!不准碰我!”
裴不了在她的腰身用力一拍,呵斥:“别动!”
“滚开!”
裴不了被激得来了劲,转而臀部一拍。
少女独有的屈辱感涌上心头,她当即就不动弹了。花玲珑将脸埋于案几上,只觉得面颊有火辣的疼痛。
裴不了为了防止花玲珑反抗转而掐住她的腰,而后自顾说着:“司马大师的铺子我每日都来,门下弟子皆与我相熟,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说罢粗鲁地扯着她的后领,脖颈儿漏出一抹洁白,他瞥了眼,心道一个流浪汉肤色竟如此白嫩。
花玲珑死死咬住双唇,与裴不了做最后的抵抗。
正当裴不了将人抓起的时候,门帘被撩开。宋言与萧明月入屋,皆看见红着双眸,泪流满面的花玲珑衣衫不整地贴在裴不了的胸膛。
裴不了侧着脑袋望向宋言,还锁着花玲珑的喉咙,颇为欢快地说道:“我一个反手就将人抓住了,快,记我一功。”
萧明月上前将二人分开,花玲珑得了自由后转身一拳便要打过去,却被裴不了灵活躲开。
裴不了嘶了声,还欲擒她。
萧明月拦下咬牙切齿的花玲珑,将人拢于身后。花玲珑瞧见还有男子出现,便拢着衣裳微微弓起身子,不再多事。
宋言也上前劝阻裴不了,低声说道:“业成,别闹了。”
裴不了不解其意,宋言将人扯了过来,面朝萧明月,实则是对花玲珑拱手行礼:“吾友只是秉公办事,多有冒犯还望娘子恕罪。”说罢,眼神示意裴不了快些致歉。
裴不了这才倏地瞪大眼睛,望着萧明月与其身后的花玲珑,再瞧瞧宋言,随后又看向她们。终是在二人的眉眼间瞧出一丝端倪。
他唇瓣翕合,抓住宋言的肩膀,哑声问道:“怎么…是个…女的…”
宋言抬肩抖开裴不了的手,上前一步温和说道:“缈缈,这便是我经常在家书中与你提到的好友,裴不了,字业成,你亦可唤他一声阿兄。”
萧明月一直都想要认识阿兄这位生死之交的好友,但今日所见,并非心中所想之人。她是有些不愿叫的,但宋言说的话她得听,便抬了抬眼皮颇不情愿地喊了声:“阿兄安好。”
裴不了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随口应答着:“安,安。”而后目光落至隐身的花玲珑。
少女还在躲着,不敢抬起头来。
宋言没有想到再遇会是这般局面,萧明月望向裴不了的眼神中带有警惕,随着花玲珑发出的几声的呜咽,索性变成了仇视。他内心喟叹,依照自家妹妹的心性,其间关系只怕是要一番好解。
有了缇骑护卫,萧明月与花玲珑安全回到谒舍。宋言是执金吾卢书玉的副手,亦是百名缇骑的领头人,他若下令便等同于卢将军亲令。缇骑们例行巡视街道,皆不提起见过从东市逃出的两人。
谒舍内,宋言与陆九莹会面,虽是多年未见但他依旧恭敬如初,拱手礼敬:“见过九翁主。”
陆九莹含笑道:“宋君离乡三年有余,模样倒无变化。”
萧明月站于宋言身侧,闻言挽过阿兄的手臂,侧着脑袋略显俏皮:“我瞧着倒是变化很大,阿兄以前眼睛很小的,现在似乎圆润了些。”
宋言抬手捏捏妹妹的脸颊:“若说圆润,你在家中是不是尽添饭食,我告诉你不要多吃甜饼有没有记在心上?”
“记啦……”
前头兄妹二人正在温言叙话,后面的花玲珑和裴不了恨不得远离千尺,连脑袋都要别往不同方向。陆九莹不多言语,招过花玲珑带入里间,换了衣裳好好梳理一番才出来示人。
裴不了与宋言比肩而坐,萧明月只给宋言添茶汤,缩回手去的时候,阿兄轻咳一声点了妹妹。萧明月这才极不情愿地给裴不了添满耳杯。
裴不了眼巴巴地望着萧明月:“这就是你那妹子啊。”
萧明月抬眸扫去,颇为凌厉。
裴不了脖子一缩,咽了咽口水,好凶。他捧起茶汤隐下情绪,随后看见里间出来的二人时,含进口中的茶水突然喷了出来,宋言迅速捂住裴不了的嘴,以防茶汤四溅。
花玲珑乖巧伶俐地站在陆九莹的身后,少女敛眉垂目,小巧的额头两侧梳着双环髻,髻上系着两颗珊瑚珠,她身着霁红色三绕曲裾,衣面织着红豆草纹,束腰宽带的压边上还绣有毛茸茸的小兔子,一身红饰衬得小女娘格外娇俏。
少女初成,即便神色拘谨也能瞧出温婉的气质来。
此时的裴不了抓住宋言的手,哀痛启口,甚是自责:“澜安啊,我真是禽兽不如啊。”
五人跽坐长案,宋言与裴不了向三位娘子告知名讳。
“宋言,字澜安。”
“裴不了,字业成。”
二位郎君皆是好风姿,颔首之后眉眼平视,绝不凝视女娘们的面容。
萧明月与花玲珑并不想去瞧裴不了,陆九莹与宋言同乡自是也不多看他。这样一来,三个娘子的目光皆系于宋言身上,裴不了幽怨地独坐旁侧,孤独饮茶。
宋言已知陆九莹参选七皇子妃一事,在她们离开楚郡时,宋飞鹰便写了家书千里相告。眼下人多,他不便详说家事,只提起丢失的芙蓉金印:“按缈缈所言,金印现在系于胡人之身,实则比落入九思中要好办得多。”
裴不了正正神色,避开花玲珑的方位,跟着宋言说道:“大鸿胪是我亲叔父,贵女们所居的鹿鸣行馆与蛮夷邸皆是由他管辖,若是由叔父开口向胡人索要金印自是没有问题,只是你们在东市取闹,九思那里怕是难办。”
宋言随之问萧明月:“确实伤到了阚吉吗?”
萧明月点点头:“箭镞射穿了他的手腕。”
裴不了说:“阚吉身份尊贵,乃傅相外孙,若我们没有抓到人,他一定会闹到北军营去,澜安,吾等应立即回去向卢将军禀报。”
“确要禀报,但眼下她们的安危也很重要。”
裴不了这才悄悄探向花玲珑,岂料后者一直盯着自己,二人视线相交时少女开口说道:“人是我伤的,若是他要找只管来,我不怕他。”
适才事态紧急,萧明月还未能询问花玲珑为何要伤阚吉。但现在军吏都坐在面前了,花玲珑也并不作隐瞒,索性直言相告:“阚吉害了我阿父,逼死我阿姊,我本就是要取他性命,就算他不来,我也要去寻他。”
此时陆九莹开口询问:“你为青州人氏,阚吉远在长安如何与你们结仇?”
“一年前北海郡大发洪涝,皇帝派了个威赫将军前来赈灾济贫。”花玲珑说到此处双眸冷漠,“威赫将军当真威武煊赫,金衣塑身,锦绣铺路,凡他所过之处连枯草都要折腰。我阿父子承父业,当了一处小小的亭长,他倾其所有带领乡里百姓为郡县筑坝挡水,原以为等来长安的援助便可抵挡天灾。”
“岂料天灾未挡,迎来人祸。阚吉为了早日回朝领功,并未按我阿父所言将砂砾石悉数用于筑坝,而是偷工减料改用大量茅草添堵,导致洪水冲垮大坝,淹没了临海几郡。”
花玲珑想到阿父略有哽咽,她抿抿唇继续说道:“我阿父性格刚烈执拗,哪怕姊姊婚后取婆家一个铜币都要受教半日,这样的他,又怎会容忍阚吉的所作所为?他要寻求解救之法,却被踏死于阚吉的马蹄之下,姊姊与姊婿二人为阿父正名也惨遭逼迫,自戕而亡。”
话至此处,花玲珑的处境可想而知。
裴不了操心多了些,别人未有疑惑,他先忍不住问道:“你可有阚吉害人的证据?”
“我要何证据?”花玲珑一听他开口,当即发怒,“阚吉茅草筑坝冲垮了郡县,上万人亲眼所见,我阿父、阿姊一家因此没了命,还不够清楚吗?”
裴不了讪讪:“我不是这个意思……长安听闻阚吉赈灾有功,青州百姓夹道欢送,这才回朝有所嘉奖,与你适才所说完全是两回事。”
花玲珑砰地一声猛拍案几,将裴不了吓得一缩。
“你们官官相护,还能说出二话来?若你以为我所言有虚,把我擒了送到官府便是!”
“诶……我所言之意,若阚吉真有如此恶劣行径,你就应当去找郡县之长,将此事上呈长安为你家讨回公道。可你现在闯入他人地界,还出手伤人,这是两码事。”
花玲珑没开口,倒是萧明月接下话来:“裴阿兄心思纯净,也是罕见。阚吉身份如此尊贵,你让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女娘上门讨要说法,是嫌她活得不够长久,还是这流浪的日子太过滋润?”
即便萧明月赞同裴不了的话,但也偏不站他的理。
裴不了听着萧明月阴阳怪气的话语,哪里还敢回话,只是睃了宋言一眼:“你别让她喊我阿兄,我害怕……”
花玲珑跟着萧明月一道讥讽裴不了:“有些人生来高贵又怎能理解庶民之难,只怕是饿殍遍野他还要问一句何不食肉糜。”
裴不了:“……”
眼看几人欲要争吵,此时屋舍外传来敲门呼唤的声音,听着是谒舍的主人。
陆九莹刚要起身,便见谒舍主人自顾开了门,神色慌张:“九娘子,前面京兆尹来人搜查,说要找一个乞儿还有一个年轻郎君,可是寻得你们?”
话刚落,便听外头一阵喧闹,有人厉声喝道:“是不是有人藏于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