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十二日前,北军狱将一名缇骑收押,其罪名为亲族阑出财物于边关,此人便是宋言。
宋言为执金吾卢书玉的下属缇骑,刚升为副手,主要职责是护卫都城治安。在兖州事件发生后没几日,他便被查明身份而拘捕入狱。
宋言入狱后无法再收到萧明月寄来的家书,都城之大,人际复杂,就连重阳前从楚郡来的那枚木牍都是辗转多手,立冬后好友才替其捎进狱中。
宋言的好友裴不了同为缇骑,裴氏算是在关中有些门路,这才能将家书送了进来。二人在狱中相见,裴不了看着白衣渗血的宋言颇为愤怒,他握拳怒道:“岂有此理,他们知不知道你是卢将军的人,竟敢刑讯于你!”
“无妨。”
宋言抚摸着迟缓月余而来的木牍,则心生怜惜。
狱中郎君身高八尺,着白衣,染血红,独影暗淡之处。他的上方悬挂着一盏油灯,灯光落于木牍上的那句“家有恶仆,多嘴多舌”,让那双哀目终是舒缓开来。
他的眼角还长着一颗微小的红痣,与轮廓分明的五官多有相配,仿若在铮铮铁骨中注入一丝柔情,郎君俊朗之貌,哪怕陷于泥泞之地也遮掩不了。
裴不了恼怒之余看着好友沉静的模样,莫名道一句:“你还在这里端哪门子的帅气,不如直接同我杀出去。”
宋言却问:“除了木牍,可还有其他东西?”
裴不了浓粗的眉头一蹙,巴巴想了半天:“没甚东西,裹了片枯叶子我给扔了。诶,同你说正事呢,我现在就将这门给劈开,你同我走吧!”
“不可。”宋言收好木牍,此时受刑伤口又开始发热,他同裴不了说道,“我若逃跑,此事便再无回旋之地,还会连累我楚郡的家人。卢将军至今未能见到圣上,怕是其中多有微妙。”
“听闻圣上是谁都不见,这可如何是好?”
宋言此时想到一人,他沉下目光:“或许可求大将军一救。”
裴不了震惊:“霍大将军?”随即激动地点点头,“是了,我险些忘了,三年前你于河西战场救过霍将军的性命,若你以此为由恳求相助,一切都好说。”
宋言道:“霍将军身体有恙,一直卧榻休养,我口述一份诉求给你,请卢将军代为书写拜见,重审宋氏阑出案。”
“好,就如此办!”
裴不了走后,宋言独坐狱中,哀默许久。
初闻阿父一行死讯之时他心口剧痛。家中从不愿自己外出挣功名,觉得有些金钱已然够活得滋润,何必出门受苦。前些年一直调遣于西、北两端的战场,从无机会与家中联系,阿父为此痛恨他,多次想要丢弃这个不孝子。
眼下入了执金吾卢将军的手下,还升为副手,能保护都城安危不必远行当是好事,可是宋家却沾染上了阑出财物之罪,更为此丢了性命。
子欲养而亲不待,宋言垂眸哽咽。
他只盼事情没有危及到楚郡前,便于长安化解。这样家中的妹妹也能避免横祸,至于其他的,都只能等出狱再说。
可宋言终究想的还是浅薄了,三日后,霍将军并未接见卢书玉,且长安派遣官员赴楚,拘捕宋氏一族。宋言则被下了斩杀的死命。
北军狱为此发生了一场争斗,正是执金吾卢书玉与北军八校尉之首鲍廉,二位将军带着各自人马持刀论剑的对峙而立。
裴不了跟着卢书玉,只管劈开牢门护住宋言。
鲍廉手持长戟拦在狱门外,瞪着那双凶神恶煞的大眼说道:“卢书玉,你为执金吾当护都城安危,眼下竟敢劫走犯人,可是要反了天了!”
“少给我泼脏水,我护卫圣上的时候,你还只是个小军吏。”
“你若不守法,我照样能诛你!”
“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
卢书玉同鲍廉素来不和,二人名义上虽同为北军,但实则权力分割,早已楚河汉界划得清楚。此时争论已然不仅仅是关于宋言,多少还夹杂着一些私人恩怨。
宋言是由鲍廉押入牢狱中的,卢书玉想要带人走那是万万不能。鲍廉才不管宋言是不是受了冤屈,抑或圣上的举措失当,哪怕天下庶民和诸侯就算死光了,他也得握住长戟守在大门口。
两位将军就此过招,各自的吏卒如何能袖手旁观,只得使出浑身力气将战友们当作匈奴来打。这般骇人听闻的干戈,已然惊动了大将军。
霍将军派了副将前来制止,并将宋言领走,从而也断了廷尉署要处斩宋言的念头。
宋言终是见到了大将军,霍慎。
霍慎是跟随孝帝打下天下的第一能将,拜大将军,封武侯。霍氏在朝堂有着至高权势,不仅受文武拥戴,就连族中女子也都掌控了世家大族的后院。
霍慎今年六十有五,一身伤痛。他确实病卧于榻,此时隔着木屏与宋言说话。
他低声问了宋言一句:“官员赴楚,你家大抵没有幸存,你若取走我霍家的人情,今后便与我再无瓜葛。于此,你还要执意上求吗?”
宋言颔首跪于跟前,拱手朝着镂刻螭虎纹的座屏处说道:“大将军明鉴,我自离乡以来只见国土不见亲人,从而心中深感愧疚。我阿父遇害,叔父与妹妹不知生死,若论因果,他们今日之难终究是因为我,宋言厚颜恳求大将军上书一救,宋言为将军万死,为大汉万死!”
“圣上以受伤休养为名,故而闭门不见朝臣。我让人带你入宫,只不过圣意难测,救不救得了你家,便看天命。”
霍慎唤来贴身奴仆伺候书案,片刻后,宋言得了将军亲笔得以入宫。
未央宫宣室殿。
殿外灯火通明,持刀剑、穿金甲的禁军肃穆守卫于殿前。
寒风之中,除了檐下的灯盏有晃动之影,不见其他动作。那些身躯挺拔的军吏们像是金铜所铸的俑士,任使雷霆万钧都不为所动。
室内依然亮堂如白昼,两侧点满了烛火,皆是由十八连盏青铜灯与牛首鎏金铜灯交叉摆放,灯座镂雕花枝之形,灯顶铸有朱雀,口中还含着一颗夜明珠。
灯火辉煌之下,宽大的漆木书案旁倚靠着一人,他身穿玄黄二色的衣裳,一手持书简,一手端起热气腾腾的茶汤吹了吹。但他并未饮茶,只是端起放下,而后将书简又换了只手。
此刻,方才露出全貌。
孝帝双鬓生有几缕白发,虽已至天命之年,但他的双目丝毫没有浑浊之感,反倒如鹰隼冷厉,似虎豹悍勇。他将众生敛于眸中,藏于心底,无人可探知真性情。
而后,他一脸平静地看了眼案下站着的三人,御史大夫、廷尉,还有丞相长史。
“甚好。”孝帝悠悠开口道,“我朝能臣还是大有人在,比如这御史中丞张时年、廷尉左监马伯舒,借兖州之名以儆效尤,只需诬栽无知百姓,便能替朕挑了一方诸侯。”
话至此处,三人皆是拧眉未言。
孝帝又说:“这些庶民贱如蝼蚁,与之大业相比不值一提。诸等若敢反抗,只肖杀他一族即可,冥顽不灵者那便诛九族,一个县,一个郡,就不信杀不光他们。”他卷起竹简,将头尾对齐,“朕欲平天下有的是铁腕,有的是兵刃,不过是杀些庶民罢了,有何怜惜?”
此时有人开口唤了声:“陛下。”
底下一出声,案前的孝帝如风暴席卷般变了脸色,他猛地将卷好的竹简扔出去,握拳用力捶向案几,案上堆积的书简轰然倒塌。
三人惊得连忙屈膝跪下。
“陛下息怒!”
孝帝紧握双拳,冷冷地看着他们。
最先开口的是御史大夫公孙玄章,他自知有错但还是辩解几分:“此事是臣失察,只是楚郡宋氏一案臣着实不知内幕……”
廷尉秦翕忙拱手道:“公孙大人,陛下先前对十三州诸侯有所意向时,您与丞相日夜商讨,听闻兖州尚有余事未了,便遣派张时年来廷尉署公办。”
公孙玄章说:“我那时感染风寒抱病家中,是丞相授意吾等协办。”
此话倒是让丞相长史极其不满,他跪在地上朝公孙玄章作了一揖:“公孙大人,请恕下官无理,兖州宋氏一案最先呈报丞相时,说的是来自楚郡,我们商讨的也是关于楚郡诸侯的清查,并非定论宋氏阑出财物。”
公孙玄章说道:“但我确实没有给楚郡宋氏定上死罪。”
定案的是秦翕,但是此刻他万不会承担责任,于是大着胆子说道:“御史中丞张时年一道赴楚,可是公孙大人盖的章印!”
公孙玄章有些恼怒:“适才说了,我那时感染风寒,是丞相授意他人协助。”
丞相长史不认:“可张时年是您的人,丞相大人于兖州时为救陛下而伤了身子骨,此案从头到尾都未亲临,不知公孙大人说的授意是何意?”
“小小长史,你好大的胆子!”
孝帝高坐案台,冷眼看着三人争论。
原以为说上几嘴便罢了,岂料愈吵愈烈,恼得他头疾发作,如似针扎般疼痛。
孝帝猛地起了身,踢开案前的一盏青铜灯,走到三人跟前扬袖说道:“朕让你们借机制衡十三州之势,不是让你们挑起民愤!那么明显的一件凶杀案,硬是被你们搅成了阑出财物,玩忽职守,上推下卸,都城的官员如此,各郡县岂不早就乱套了!”
三人齐呼:“臣万死!”
孝帝胸膛剧烈起伏,他强忍住头疾继续说道:“你们让人赴楚,也并非查案,这般模棱两可的授意,他们除了杀人还能如何?人家孩子都跪到我殿门口来了,你们还在这里互相推诿,还有那个卢书玉、鲍廉……”
孝帝想起武将闹事更是扶额蹙眉,他喘息片刻后说道:“立刻让候在外面的霍家军传我口谕,宋氏一族并非阑出者,命张时年、马伯叔二人速归!”
几人不再敢多言,只是俯身跪地,屏息凝神。
“凡楚郡上书,一律呈递于朕,朕倒要看看,你们御下究竟是何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