憉城连续多日下起了雨,直到金府小三郎的尾七过后,方才见阳。
云闲楼遣人给宋府送来一只风鸢,说是给萧娘子的赔礼。夜奴拿在手中一路飞奔至萧明月的院子,眉欢眼笑地说着:“少家主,我喜欢这上头的鸭子,给我吧。”
萧明月转眼一瞧,人家画的是芙蓉鸳鸯图:“让你没事多读书,这是鸳鸯。”
“明明就是个绿头野鸭,鸳鸯是何物?”
“鸳鸯就是成双入对,自由自在的飞鸟。”
少年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听着话心底莫名激起涟漪,他捧着风鸢抚摸着丝帛上的绣线,问道:“少家主,我们以后能不能做一对鸳鸯?”
萧明月手中的小赤鞭正耍得起劲,她睃了无知少年一眼:“咱俩做不成鸳鸯。”
夜奴问:“为什么?”
“因为我们只能做冤家。”
萧明月说罢甩手就是一个鞭子,吓得夜奴急急后退。他一个跃身翻过木栏躲到柱子后头,鞭子堪堪落在耳侧,发出惊响。
“我好歹也是你捡回来的!你怎么对我下死手!”
萧明月对于夜奴的身手反应很是满意,终究不是只懂吃饭睡觉的小家奴了。
夜奴抱着柱子还不死心地问她:“风鸢真的不能给我吗?”
“不给,我要给阿姊。”
“又是阿姊……”夜奴将那好看的风鸢系在廊下,转身佯装走了两步,突然猛地回过头来,伸出手指头在丝帛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他边跑边说,“那谁都别想跟你做成鸳鸯!”
萧明月看着远去的身影无语凝噎,握着鞭子后悔适才没多抽两下。
家中洗马的老仆看着夜奴没有讨到风鸢而闷闷不乐,闲来便同他密切私语:“我听说以前有个魏王与一个叫龙阳君的宠臣,二人同床共枕,亲密无间,再多的美人都入不了二人的眼。”
夜奴显然没听懂言下之意,老仆揣着手给他细细道来:“咱们少家主打小就和金府那位九娘子在一处玩耍,两人都已过及笄之年却始终不找郎婿,尤其是我们少家主,说亲的人家多次上门也不见她入眼一个,家主曾问她究竟想找个什么样的,她说天下郎婿都不好不愿找,那家主又问,若是郎婿不好便不找,老来该如何?少家主便说,那她就同九娘子找个乡野田间一辈子在一起。”
老仆双手一拍,啧叹:“哪有这样子嘛!”
夜奴在旁边巴巴地问着:“这跟魏王龙阳君又有何关系。”
“少家主同九娘子,可不就是龙阳之兴!”
“啊……”
老仆颇为无奈地说道:“你说别人家的小娘子,十七岁怕是都生了好多娃娃了,少家主这般不急,一定同那九娘子脱不了干系。可苦了我们大家主,长子远行在外,义女不找郎婿,咱们这商队怕是要后继无人哦。”
“这些你都如何想出来的?”
“啧,当然是经验之谈。”
夜奴越发觉得哪里不对,问着:“谁的经验?”
“后街卖烤饼的胡婶!”
陆九莹在天晴那日前来宋府,夜奴一直盯着她瞧,面上带着几分异样。尤其是给萧明月关上房门后,他悄悄地扒着外头凑上耳朵。
里面传来一句:“再不走腿给你打折。”
夜奴吓得转身就跑。
陆九莹瞧着少年现在长得越发灵气,不似多年前那般无神伤感,她便说道:“你捡到夜奴的那年他才十岁,转眼五年过去了,他的家人可有寻到?”
“没有。阿父这些年坚持赴西行商,为的就是替我和夜奴寻一寻家人,我还有些微末记忆,他是什么都不记得的。”
“这些年,你还有梦到他吗?”陆九莹突然这么一问,萧明月替其倒茶的手微缓,点了点头。
茶汤冒着热气,在两姊妹间氤氲出缕缕香气,萧明月看着升起的白雾,说道:“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我失散的兄长。”
萧明月此时又起身,走至木柜处取出匣子中的东西。
那是一颗镶嵌绿石的狼牙。
狼牙的根部凿了洞,系了根打磨后的羊皮绳,绿石于暗处会泛出幽光,很像狼的眼睛。
“阿父遇见我的那天,说我死死地拽住这颗狼牙,多年后我在西境时听闻,有些部族信仰天狼,但我一直没弄清楚这个狼牙究竟从哪个部族而来。”
“会是你失散的兄长留下的吗?”
萧明月摇摇头:“当时发烧后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梦里的人究竟是不是我的兄长,也很难确定。”
陆九莹看着案上的狼牙,陷入沉默。
萧明月此时诶了声,语气欢快:“找不见便找不见,若哪一天真找着了,我阿父和师父,还有阿兄,可不得一番吃味。再说了,西境那般远,我回去了你怎么办。”
“阿渺,若哪一日你找着回家的路,哪怕万里我都会跟你一起去的。”陆九莹眸光真诚,言语发自肺腑,“但如果寻不到,我此生一无所有,唯有陪伴。”
萧明月心头温热,含笑点了点头。
为了化解难过的氛围,陆九莹移开话头,她说起金府的琐事:“金二叔从家中搬出去了,秦氏闹了几日也无用,倒是少淑生病还累了她。听说凌氏跟老夫人讨要药铺的经营,但是老夫人没有同意,老夫人那日还来问我的意见。”
“那你如何说的?”
“当时凌氏就在旁侧,我自然不会说什么,这毕竟是金府的家事。可事后老夫人叫朱管家过来传话,让我帮着秦氏一同打理药铺。”
萧明月能想象出凌氏那张气的青紫的脸。
“但是我以要为崔夫子备礼而拒了秦氏。那日我与文姬阿姊相见,听闻夫子不问政事归心乡野,便想着给夫子赠予些什么,所以今日我来同你相商,何物才能得夫子的欢喜。”
“崔夫子嘛……”萧明月想了想,果真想到一样,“我之前去县令府见孙氏时,听她家小仆收了卷《食物志》,说是前朝大儒所着的粮食作物等,听着便弥足珍贵。不如我去讨来,阿姊抄一份赠予崔夫子。”
“你去找孙氏,她怕是要追问你那件事情办得如何了。”
萧明月倒是笑吟吟的,她说:“巧了,明日癸酉日,我就能打听到那个外室是谁。”
萧明月去县令府向孙氏求《食物志》十分顺当。
府内管理书籍的小仆带着她去了案室,很快便将六卷竹简打包好,她在要离开案室的时候,突然探目朝里面望去。
小仆也顺着她的目光凝望,疑惑问道:“萧娘子,怎么了?”
“那边放的是什么?”
“哦,那边搁的都是憉城世家名籍。”
萧明月压着腰间的小赤鞭,往前走了两步,小仆正要阻止,突然见一个硕鼠直蹿而出,转眼溜得没影了。小仆呀了声,从门后摸了根竹梢便疾步走过去。
那里并未有任何不妥。
萧明月许是觉得自己过于警惕,抱着竹简离开了案室。
待两人走后,沉重的木门闭合,窗柩落入的微光落在半开的竹简上。
每月的癸酉日是憉城桃夭馆最热闹的一日。
桃夭馆是官妓楚馆,里头的姬妾个个貌美擅艺,她们大都出身贫苦,孤身只影的,能求个安身立命之地,一日两餐便已知足。
馆中有个美姬叫芸娘,家道中落后被迫生活在风月之所,但她活得甚是通透,上到长安秘辛,下到家宅阴私,万事知晓的本事让其深得官家的喜爱。
芸娘在每月的癸酉日才会出院陪侍,听说这是相师特地给她算得吉日。
萧明月不想惊动楚馆的老媪们,就趁着空档翻了院子前来寻人。毕竟是求人开口,萧明月敲了窗户让芸娘先扑了个空,待人恼急的时候突然出现,双手奉上一罐骆驼油膏。
芸娘妆容鲜妍,明眸善睐,她放下手中漆木便面随而敛衽,这才伸手笑眯眯地接过油膏。
萧明月笑嘻嘻的,亲切唤了声:“阿姊好久不见呀。”
萧明月能与芸娘对上眼,也是成年累月地搜罗好东西给她,让其在众多官妓中所用的好物样样拔尖。比如手中这罐西境骆驼油膏,加了实打实的石蜜,涂面后油光水滑,肤如凝脂,芸娘为此足足等了小半年。
萧明月同她也不赘言,趴在窗前直接说要事:“芸娘阿姊,你用了这油膏便要告诉我县令大人的外室是谁。”
芸娘倚着窗,将油膏匀了一小块抹在脖颈上,娇滴滴的应着她的话:“好啊。”
“是谁?”
谁知芸娘转眼变脸:“不告诉你。”
“适才你还答应着的,诓我呢?”
“诶,这正是阿姊要教与你的道理,像我们这般漂亮的娘子,就得练就一双能哄骗人的嘴,越会骗人的小娘子越会让郎君对你服帖。”
萧明月撑着胳膊杵在那同芸娘对呛,她说:“我有鞭子,照样能让郎君服帖。”
“若是遇到武功比你更高强的人呢?”
萧明月冷笑两声:“我阿兄会打死他。”
“啧啧,”芸娘俯身看着她,伸出指尖戳向她的脑袋,“我就没见过这般粘着阿兄的,将来你长嫂进门,你也是个刁钻的小姑。”
“等哪日空闲了我再来同你好好论道,但今日真的是有要事,你便告诉我吧。”
芸娘摇着便面,敛下几分玩闹的神色,她四处瞧了瞧,确认无人才说道:“与其你问我,不如去探探蒋县丞。”
“蒋县丞?”萧明月微微皱眉,“你说的可是蒋承?”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