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月看向对面,来人功夫不差,一身紫色衣袍从头遮到尾,将面容挡得严实,只露出一双深潭般漆黑的双眸,叫人一时难以探究来路。
他用一块粗布拴住错位的木榫头,用力一扯便重新插入槽位。两端力量由此均衡开来,就在萧明月还在想下一步动作的时候,那人已将布匹缠在栏杆上,踏步飞至自己身侧。
萧明月脚下突然逼仄起来,被他高大结实的身躯一撞,直接踩滑跌下阁楼。
她仰面朝天,怒瞪高高在上的那个紫衣人,只见他抬起脚便将榫头踢回槽位,随后张开双臂朝自己飞来。萧明月见机一鞭甩去卷住那人,紫衣人腰身一坠,继而迅速落下,可他又陡然攥住小赤鞭将萧明月扯向自己。
在这般短促间隙,两人竟然过了如此多的招数。
紫衣人一手擒住萧明月的后颈,一手紧锢其腰身,两人紧密贴在一起落于地面。他们带起了一阵风,那风从萧明月的指尖仿若游龙般肆意鼓动紫衣人的袍子,他只是抬了抬手,便将退至鼻峰的衣料再次遮了回去。
经过方才的动静,阁楼的桂枝打下不少小黄花,飘飘然化为花雨散落在两人身上。酒楼下站着的妇人赶忙抱着各自的孩子躲至一旁,面上显露惊慌,指着上头喧闹着。
萧明月与紫衣人对立而视,相比她的一脸愠色对方那双讥讽含笑的眸子,已然说明一切。
紫衣人负着手,俨然一副睥睨万物的姿态。
如若换做以往,萧明月在面对这样的挑衅定是不能容忍的,只是他适才毕竟救了那几个孩子,实在叫人难以寻到话头。她只得将鞭子朝地上奋力一甩,宣泄内心的不甘。
明明两人没说半句话,可好似已经结下了深仇大恨一般。
酒楼掌柜此时急匆匆地跑出来,确认没有人受伤方才松了口气,指挥着小仆上阁楼把木头加牢固。此时紫衣人从袖中取出一个金珠子,朝布摊扔了过去。
布摊主人看着金珠子喜出望外,乐呵呵说着:“倒也不必这么多啊。”
紫衣人什么话都没说,径直从萧明月身侧走过。
萧明月挽着鞭子紧紧咬着下颚,用自己这双无比热烈,仿若能喷火炙肉的凶狠之光送他远去。他的背影,像极了一座峥嵘崔嵬的雪山,让人望而生畏。
萧明月没有看清他真正的面容,适才袍子松动的那刻,隐约觉得那人的鼻峰很高,目光锋利,全然想不出该是怎样的一张脸才能如此契合。
直到人离开视线,她才回了神。
紫衣者一直都知道背后那人在凝视自己。
他大步朝前拐入巷口,直至走到深处遇见几个汉子才停住脚步。四五个壮汉待看到来人时,齐齐地将右臂弯曲放在胸前,卑躬颔首唤了声:“王。”
紫衣人抬了抬指尖,众人才直起身来。
此时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而后翻开掌心,一道清晰的淤青横亘在上头,为首的一个下属也瞧见了伤口,赶忙从兜里掏出药瓶,急色上前想替其处理。
“王,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无妨。”
紫衣人声音虽冷,却如秋雨切切般缠绵盈耳。
他想到适才花雨下的人,还有那根跟主人一样顽劣的小赤鞭,心间竟有几分酣畅,“果然中原的女子,都是带刺的花。”只不过这一幕很快便从脑海中遗忘,他敛敛神色又开口问道,“可有查到神女的下落?”
“神女的痕迹似乎被处理过,我们的暗线跟到楚郡便断了消息,目前可以确定神女就在憉城,只是憉城之大,要想找人还得费些时日。”下属想到什么上前一步又道,“我先前去县衙翻看了一些籍册,并没有可疑之处。”
紫衣人负手而立,眸中那汪深潭此刻波澜不惊,他说:“后日便是中秋,这几日街道人多繁杂,我记得你们安身之所有一间甜饼铺子?”
“恰是隐于这条南市之中。”
“好,我交予你一样图案,你将其烙在甜饼之上,既然找不到,便叫她自己现身。”说到此处,紫衣人又抬起那只受了鞭伤的手,随即缓缓攥起,敛下眸光:“塞外下雪了吧,她该回去看看,她的家乡是怎样一副饿殍遍野,万里伏尸之景。”
没人敢回答他的话,皆是深深颔首不敢多言。
萧明月此时来到县令府,府外有两名护院,看着便是训练有素的军吏,她递上名帖自报家门后,护院方才回道:“周县令在县衙当值,你晚些再来。”
后日便是中秋节,县令大人亦是十分忙碌,要的就是他不在府内。
萧明月笑着回说:“这些东西是周县令早春便定下的,又是些珍贵的稀罕物,我要是来回颠簸怕是会有所折损,要不二位代为收下?”
其中一人当即拒绝:“这哪能行?”
萧明月面露难色,煞有介事地拍拍马背上的褡裢,说着:“真难办,这里头还有几支顶难寻的于阗玉首饰,县令大人要的十分急,我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此话一说,两名护院也重视起来,继而交耳一番后,对萧明月说道:“夫人今日未出府,既是女眷的东西那你便好生拿着,跟我们来吧。”
“好说好说。”
萧明月弯腰解褡裢,唇角一勾,笑容带着两分自得。
萧明月由护院领着往府内走去,今日天高云淡,秋景宜人,县令府的银杏树早已泛黄一片,远远看着倒像是一抹灿烂的霞光。最大的那棵银杏树下修了个角亭,亭外便是偌大的莲池,池水碧绿清澈,显然是被用心打理着。
亭内那位金簪满髻,身穿暗色云纹织锦曲裾的想来便是县令夫人了,她的旁侧还站着两个侍奉茶汤甜饼的女婢。
待听见步履声的时候,县令夫人孙氏朝萧明月看了过来,露出容颜。
萧明月只是看了一眼,心中大抵有数。
轻薄唇,高颧骨,狭长的丹凤眼,一双提耳,实乃刻薄之相。
护院拱手行礼,对着孙氏说道:“这是宋氏商队家的送货郎君,说大人早春定了一些货物,似乎赶着急用,我便把他带进来了。”
孙氏大约与金家凌氏差不多岁数,妇人本就喜好颜色,可两人对比之下,凌氏素来容光焕发,可这位县令夫人却面色蜡黄没有生气,即便靠着胭脂水粉也只能遮掩两分。
萧明月站在那,笑得真诚又憨厚。
孙氏瞥了她两眼,手中摇着丝绢便面,漫不经心地问着:“什么东西?”
“回夫人的话,主要是一些首饰。”
萧明月得到孙氏眼神许可后便踏入角亭,将褡裢摊开,取出那些用梨花木装着的于阗玉摆在漆木案上,“您瞧,西境最好的于阗玉打成的簪子,这四海十三州的,只有这么几支,全都在这了。”
孙氏一看到玉簪眼睛都亮了,都说金簪好找,这上好的玉簪可是难寻。
她瞧着萧明月发间的白玉簪子也是水色浓郁,不是俗物,眼前这三支纯白玉更是可遇不可求。深闺妇人当是十分喜爱,她顿时来了兴致问道:“还有什么?”
萧明月果然合着她的兴,立刻回道:“有一颗红色玛瑙珠,还是原料,不管是打耳铛抑或做发饰都是妙极,在西境可都是王妃级别的才能用上呢,夫人来掌掌眼。”说罢将那颗玛瑙珠拿了出来,孙氏果然双眸发亮,接过去爱不释手地摸着。
此时府内有个僮仆捧着一摞竹简走了过来,他站在亭外脆生生说道:“夫人,这是前朝大儒撰写的《食物志》孤本,大人说里头记录的粮食作物较为珍贵,要您收好将来赠予贵客……”
孙氏哪有心思搭理僮仆,急忙把玉簪子放在发髻边比画,询问萧明月哪只比较好看,她说道:“这次的中秋夜游,大人还要同我一起坐花车,我就想着妆容不能过于鲜妍,还是素雅些时宜。”
“夫人气质清雅不俗,确实与这簪子相得益彰。”
萧明月择了一只祥云形式的,殷勤地递了上去。
“你这小郎君,”孙氏看了眼萧明月,对于她的阿谀奉承倒是很享受,“嘴是抹了蜜么。”
萧明月弯了弯唇角,待孙氏挑选玉簪的时候将一个麻布包裹的物什往边上推了推,她避着人却又能让孙氏的余光瞧见。
果然孙氏捕捉到她遮掩的小动作,问着:“那又是什么好东西?”
“这,是药材……”萧明月抿着唇,笑得很拘谨。
孙氏倒是不乐意了,萧明月一副生怕夫人生气的忧心模样,赶忙凑近些附耳告知。孙氏听后,还是有些不解,蹙眉问着:“肉苁蓉是做什么的?”
萧明月轻咳两声,微微弯腰小声地跟孙氏解释说道:“这肉苁蓉是西境独有的药材,男人若是多食用,可补肾壮阳,孕育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