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那个背影,模糊而不清,看起来还有点微弯,但这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背影,从幼时开始,他就是跟在这个瘦小不强壮的背影后长大。
林深知道自己是被捡回来的孩子,从他记事时,周围就只有爷爷和他两个人。两人住在深山野林里,偶尔爷爷才会带年幼的林深下一次山,但从不在山下过夜。
对于幼时的林深来说,和满是绿色的大山不同,人类的小镇充满了诱惑,那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能吸引小孩的注意力。但是爷爷从来不允许他逗留在山下,哪怕林深沉默地闹脾气他都没有许可。当小林深询问起来,为什么不能在镇上多待一会?
老守林人只是看着他,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解释。
七岁的时候,林深到了入学的年龄,不能再每天待在山上。爷爷只能无奈地放他下山,并叮嘱他要按时回家,但那时林深的心早就飞走,满脑子都是山下五光十色的世界,恨不得立刻飞到镇上去。而也是从这个时候,他开始明白了一些事情。
刚入学,小孩子们很快都打闹成一片,第一次和这么多同龄人相处,林深虽然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孩子的天真无邪和毫无防备,让他很快交到了朋友。
这是除爷爷山上的飞鸟走兽外,林深交到的第一批朋友。然而好光阴没过几天,事情渐渐有了转变。林深发现班上的同学都开始不搭理自己,原先要好的几个小伙伴也都躲躲闪闪的,总是避开他。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好几天,林深按捺不住,逮到一个机会直接问了出来。
“为什么躲着我!”
他一下子拦住了好几个同学的去路,里面有几人还是前几天和他很要好的伙伴。
“不是躲着你,是妈妈要我们不要再跟你说话的。”小孩子总是很直白,藏不住话。
“对呀对呀,我爸爸妈妈也说让我别再跟你玩了。”
“为什么!”林深执拗地问。
“妈妈说你不吉利,会招来坏运气。”
“你没有爸爸妈妈,是野兽生的孩子,我们不能和野兽生的孩子玩。”
林深拦路的手渐渐有了松动,他看着那些同龄人的目光,只看到了躲闪和畏惧,其他的,再也没有。
那一天,林深没有再徒劳地等待玩伴,没有再巴望着有人能喊自己一起去逛小卖铺,他把前几天收集好准备和伙伴们分享的游戏卡扔进垃圾箱,独自一个人回到了山上。
连对爷爷他都什么都没有说,爷爷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也什么都没有问。
从七岁时,林深开始明白一个道理,他和山下的人们是不同的,他们不会成为自己的朋友。
十四岁,已经到了一个孩子开始憧憬爱情的年纪,然而林深依旧在校园里独来独往,没有一个能够说话的人。
“哎呀,林疯子身上又是一股臭味,是不是天天不洗澡!”
“别惹他,我爸说他们爷孙俩都不好惹,躲远点。”
男生的讥嘲,女生的躲避,林深的十四岁没有暗恋,没有喧闹,没有激情。
这时候的他,已经开始帮助爷爷处理自杀者的尸体,他知道自己和这些人是不同的。
别人在家里撒娇卖乖时,他要帮着爷爷满山地巡逻。别人悠闲地享受初恋,他在替那些为情而死的自杀者收集遗书或者是遗物。别人光鲜亮丽的逛街的时候,他要带着满身的泥泞搬运腐烂的尸体,那时候山上还没有热水器,很多时候爷孙俩汗淋淋地回来,也只能擦把脸就睡。
林深知道自己身上脏臭,那是山林里动物的臭味,院子里化肥的怪味,还有人类的尸体腐烂的异味。山上的清水很宝贵,做不到让他每天清洗自己,而且他也习惯了这些味道。
但这些,跟周围那些人解释有意义吗?
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无法理解那些少年的青春狂放光鲜亮丽,别人也无法知道林深小小的年纪,已经看过了多少人的生死。
十四岁的林深,知道自己和世上的大部分人都不会有交集,他的世界只有山林。即使是爷爷,这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在面对林深的提问时,也只会呵呵地笑,却从不回答。
在年轻气盛的林深看来,爷爷这是年纪大了,选择得过且过的生活。
然而他呢?
要一辈子守在这荒山上,一辈子捡那些陌生人的尸体,一辈子守护山下那群鄙夷自己的人?
凭什么?凭什么!
如果他的人生轨迹不是这样,如果他当初就死在林子里没有被捡回去,是不是就不用过这种生活!明明是人类,明明渴望被理解,却被所有人排斥,被所有人拒绝!
他内心的呐喊没有人听得见,他们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拒绝去理解一个寂寞痛苦的人!
谁听得见自己的声音,谁能真正了解自己?
每夜的梦中,林深都只能梦见身处一片黑暗,而周围什么都没有。没有声音,没有光亮,没有丝毫希望,就像他现在所生活的这个世界。
“你是和我一样的人。”
突然有人这么对他说。
“活在这世上久了,人们的耳朵就聋了,眼睛就瞎了,他们早就听不到我们的声音。”赫野道:“不用一些激烈的方法,那些人是注意不到我们的。”
“激烈……的方法?”
“是啊,用最直接最决绝的方式,将我们的抗议表达出来。”赫野笑道:“然后该痛苦烦恼的就是那帮人,以后的事情都与我们无关了。”
林深感觉到自己被牵着向某处走去,那边是小溪的尽头的悬崖。旱季时,悬崖下是一片浅水,而汛季,那里会变为一泓深潭。
这短短的距离,他想了很多,爷爷总是显得敷衍的笑容,山下人冷漠的目光,活了这么多年哪怕有一天,他是真正开心的活着吗?他是为谁而活,他的生活有什么意义
赫野站在崖边,松开手,临空拥抱着空气,而在他身下则是几十米的悬崖。天空不知何时飘下雨滴,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心情。
“此时此刻,我就是我命运的主宰!”
他畅怀大笑,像是在拥抱着什么似的张开双手。随即望着林深,最后一次伸出手。
那一刻,脑中纷飞过去的许多画面,停留在一个镜头上。林深记得,那是某次自己询问爷爷。
“自杀的人会不会后悔?”
“不会。”爷爷回答:“因为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后悔了。”
而林深这一次,也不想再给自己机会去后悔!
下一秒,停在崖边树梢上的鸟儿惊恐地飞起,它看着两个人类把自己当做鸟儿一样高高跳起,展臂跃下,然而,他们却没有像鸟儿一样再次飞起。
人类是怎么了?
鸟儿困惑地在空中回旋,看着崖下溅起的那惨白的水花。明明不能飞,为什么还要张开双翅?
雨水滴落在崖下的水面上,点点波澜。
被撞击的剧痛侵袭,逐渐向水底沉下去的那一刻,林深的意识是模糊的。他抬头,只看到远处水面那隐隐约约的光芒,离他越来越远,无法触及。
一片黑暗。
死亡是什么,只有死去的人知道。
活着会有什么,只有继续活下去的人才知道。
而这一次,他将迈向的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世界,那里会不会安静些呢?不再有人嘲讽,不再有人鄙夷,不再……
“林深!”
“喂,林深,你在这里做什么!”
“睡什么觉呢,都下这么大雨了,你想被水冲走吗?”
耳边似乎有人不断聒噪的声音,真是吵,不过似乎也不是那么讨厌。林深睁开眼,看到的就是一张凑在自己的面前的脸孔。
不动声色地将那张脸推开,他爬起身,揉了揉有些疼痛的太阳穴。
“你怎么睡在这?”赫讽好奇道:“不是说下山办事去了吗,在这睡得这么香。”
刚睡醒的人反应总是有些迟钝的,林深望了头顶的树叶好久,才依稀记起来自己似乎做了一个梦。
不,不算是梦,是很久以前的记忆,只是有些久远,他竟然已经开始模糊不清。但或许是又到了同样的季节,或许是最近一系列事刺激了记忆的复苏,他从山下办事回来,鬼神神差地进了这个林子,竟然,又再梦见了当年的事情。
“我做了一个梦。”
赫讽听他突然开口,吓一跳。“什么梦,春梦?”
“一场噩梦。”林深说,看着小溪的尽头,仿佛又能看到当年的那个身影。
处在叛逆期的十七岁林深,对谁都不满,对世界充满憎恨,背着包穿着校服,光明正大的逃课。然后某天,在这个林中遇见了一个蛊惑他的恶魔。
那个恶魔问他:“你没有该去的地方吗?”
那句话,打开了少年林深心中的潘多拉之盒。
“不回去吗?”赫讽见林深又不说话,无奈道:“雨下大了,而且天也快黑了。”
林深抬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干干什么?”赫讽防备地后退几步,林深这家伙怎么跟要吃人似的看着自己?
“回去。”
林深眯起眼睛,露出一个笑容。
“回家吧。”
然后他上前,拉住这个把自己从噩梦中唤醒的男人。难得赫讽乖乖听话,让他拉着走。小溪边的林子一下子又安静下来,仿佛从来就没有人来过。
然而,噩梦醒了,过去曾发生过的事情却不会被抹消。当时跳下崖的林深,后来又遭遇了什么?
那个叫赫野的男人,他怎么样了?
或许,现在该称呼他另一个名字。
黑夜。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说林深没有外遇,没有脑抽,只是一不小心暴露了初恋……【我什么都没说!( ⊙ o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