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天气已经微微带了些凉意,女人拎着行李箱从车站里出来,随手拨通了一个号码。
“恩,恩,是我,真的是我啊!”
“没有生气。”她轻轻一笑,“哪能真的和你生气呢?好啦,气消了,这不就回来看你了?”
“还在工作吗?我人已经在车站了。”
“不用了,你别请假,我自己打车去。”
“好的,我打车,身边有零钱的,恩,拜拜。”
女人挂断手机,看了看路边,这时候天色已经微暗下来,只有少少几辆车子经过。她看着手边的两个大行李箱,摩拳擦掌一番,一手拎一个,有些吃力地将箱子拎到了路边。纤细娇小的身子被拖得向前弯曲,微拱起的背显示出这对她来说是很吃力的事情。
将行李拖到路边,又等了好一会终于来了一辆出租车,在司机的帮助下将行李都放进后备箱,坐到副驾驶位上。
坐上车后,她又寻思着是不是该再打个电话过去。可是他会不会工作正忙?打了电话反而会让他担心吧?
女人轻摸着手机,手机后盖上贴着两人去年照的大头贴。相片上,一个带着眼镜的男人轻搂着她,有些腼腆地笑着。她手指摩挲过照片上男人的脸颊,想着,还是不要打电话过去吧。
等一会直接去他工作的地方,给他一个惊喜好了。
女人有些欢快又期待地抿了抿唇,放下手机。而这时,出租车已经驶出车站前的小路,向着连接大道的转弯口开去。
转弯口的路灯坏了,周围一小片的昏暗。而在这样的夜晚,连虫鸣声都听不见丝毫。
一片寂静,出租车向那边开去。
开去,无声地融入黑暗,
夏世离疾跑着从山上下来,一路上究竟跌了多少个跟头他自己都搞不清了。这时候很是狼狈,脸上身上都是泥,还有不少擦伤。不过即便是这样,他也都不没有停下一步,急喘着气奔出山口,向着小镇上赶去。
七八点钟的时候,小镇上还有不少人在散步,看见他这么一副狼狈的模样,都投来异样的目光。夏世离丝毫不去在意,脑中只想着一件事。
要赶快到车站去,要到车站去!
燕燕在那里等着自己,赶快过去!
不知哪里来的强大信念支撑着他,这个从山上一路跌怕滚摸下来的男人,迈着狼藉的脚步,一步一步地向着车站奔去。然而他此时体力已经耗尽,即使想要尽一切力气,速度也都比不过一个缓慢走过的路人。
但夏世离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这点,他咬紧牙关,眼睛似是看着前方,又像是哪里都没有看!
一定要去,去到她哪里!
他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一点点的,挣扎向他心中的那个车站。
“找到了!”
在一通翻找后,赫讽总算是在夏世离的行囊中找到了电板,两人匆匆插上手机,便追出门去了。这会,离夏世离出门还不足十分钟,是夏世离还没跑到山脚的时候。
“不过我说他这手机破成这样还能用,真是奇迹。”赫讽翻弄着手机,以前一直被夏世离当宝贝一样整天揣在怀中,他都没有看到,其实这手机不比林深那个好多少。
尤其是边角上,有很多撞击和摩擦的痕迹,难以想象以夏世离对这手机的宝贝程度,竟然也能将这手机用成这样。
“哎,这手机后盖上好像还有照片。”
赫讽说着,还没有来得及去看,叮咚叮咚一声响,手中的手机像是没命似的拼命响了起来,吓了两人一跳。
赫讽和林深对视一眼,赫讽按下了那个绿色的接通按钮。
几乎是一经接通,手机那端就传来一个满带焦虑的沙哑嗓音,包含着十万分的忧心。
而与此同时,围绕在夏世离身上的层层烟雾,也终于将在他们面前揭开。
一个真正的“夏世离”,姗姗而来,呈现在眼前。
一个在夏天,与世离别的爱情。
夏末,离别,雄蝉在此留下生命中最后的鸣叫,灿烂地死去。然而又有谁知道,那生来便无法发出声音的雌蝉,即便是死亡也是那么的悄无声息。
它在暗不见天日的泥土中度过了默默无闻的数个春秋,直到某个夏初,听见那触动心灵的蝉鸣。
雌蝉悄悄地从土中钻出来,带着一身的土腥味。
没有蝴蝶绚烂的翅膀,没有鸟儿美丽的羽毛,甚至也有没有身为蝉引以为豪的鸣声。它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对于一只小小虫儿来说太过浩瀚的世界里,寻找一份爱情。
一个不过夏天的爱情。
没有人知道它曾经来过,因为它不会鸣叫,没有人知道它已经离开,因为它死得也无声。然而这个世上,却会有另一只永远记住它的雄蝉。
这拼命的为自己求取幸福的歌唱家,最后也将倒在夏天离开的那个夜晚。然而,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它的雌蝉先离开了。
没有任何声息地,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就像此时,寂静得可怕的夜晚。
夏世离奔到车站的时候,周围的灯光已经全部熄灭,一片昏黑。然而他却丝毫不顾,仍旧奔跑着冲向那片黑暗。
在一个个黯淡的路灯下,在一扇扇紧闭的门扉前,他声嘶力竭地叫道:
“燕!燕燕!你在哪?”
“我来接你了,燕燕,跟我回去吧!”
他像个无措的孩子,望着永远没有回应的黑暗深处,狼狈无防。
“别再生我气,燕燕,跟我回家,我来接你了。”
“不要躲猫猫逗我玩,你知道我会担心的,我要生气了,燕燕!”
“燕燕,出来啊。”
他的眼里流露出焦急与惶恐,张开嘴惶惶地呼唤着。
“燕燕,出来啊,出来啊!”
然而,他心中的那个女子,却始终没有从黑暗中跳出来,轻轻捂住他的眼睛告诉他这是一个玩笑,然后两个人一起牵手而回。
再有不会有人在黑暗的街道,抬起头轻轻问他。
“我喜欢你,你要跟我处对象吗?”
再没有人会比她更懂得他的脆弱,也没有人会比她更懂得他的坚强。
也没有人,会比她更加知道,他的这份爱有多么深。
一旦失去了他的雌蝉,对雄蝉来说,便在也有没有了鸣唱的意义。
夏世离无力地蹲下,抱着头,看着苍白的地面。他双手微微颤抖着,似乎再忍耐着什么无法想象的痛苦。比失去自己的性命,还更恐惧的痛苦。
却在此时,黑暗中淡淡响起了脚步声。
夏世离惊喜地抬头望去,见到的却不是想象中的那道身影,更加失望。
来人慢慢走近他。
“我不是你要等的那个人,失望了吗?”
夏世离没有回答。
对方又道:“但是你要等的那个人,已经无法再来了,因为她……”
“闭嘴。”
夏世离突然站起身来,抬起眸,那眼中没有了平时的笑意,显得格外冷漠。
“我不需要你来指教,赫讽。”
赫讽微微顿了顿,想要在说些什么,然而夏世离看到他手中握着的手机后,瞳孔紧缩了一瞬,抢在他之前道:
“不要过来。”
“夏……”
“请不要在靠近我了,赫讽。”夏世离看着他,“我已经受够了,那种被人当做精神病人的日子。”
“你……”赫讽措不及防,夏世离知道自己有病,他知道自己有幻想症?看他此时的语言神态,完全正常,既然如此,为什么迟迟不愿意回家接受治疗?
“不要那样地看着我,不要那样看我。”夏世离抬头,仰望着夜空。“为什么你们都要说我病了,我有生病吗?我知道自己是谁,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也不想去妨碍任何人。”
“夏世离……”
“我只是想一直和她在一起,这有错吗!”夏世离突然爆发地怒吼起来,“只是这么一个愿望,想要寻找一个能和她一同生活的世界。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要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我是异类,我是怪胎,只因为我在追求一个渴望的世界!”
“那是因为你所谓渴望的世界,并不是真实的。”
夏世离猛地转头去看,林深从他身后,缓缓接近。
“你幻想的那个世界,那个世界的人,早就已经不再这个世上。”
夏世离紧缩瞳孔。
“不要说……”
“而你爱的那个人,今晚也根本不会出现在这个车站。因为早在一年前……”
“不要说了!我求求你,别说了,不要说了!”夏世离痛苦地抱紧身子,蹲在地上,无力地捂住自己的脸,低泣道:“不要说了!求你,求你!”
“一年前,从车站打车去找你时,燕燕发生了车祸,当场死亡。”
无视他的痛苦与绝望,林深冷漠地将事实直接道出。
“今天是她一年的忌日,你以为能等来什么?一个苍白的亡魂吗,还是一个妄想的机会?”
“你是不是无数次想过,如果当时不是忙于工作,而是亲自来接她,你爱的这个人就不会离开这个世上。”
“后悔日日夜夜地折磨着你,失去爱人的痛苦每分每秒的炙烤你。”
“而你呢,懦弱地只能编造出一个幻境,一个她还活着的幻想,卑微地躲进去,逃避这个世上知道真相的一切人。”
夏世离,夏末与世离,不仅是燕燕,还有那个曾经抱着美好理想活在世上的男人。随着那个噩梦般的夜晚,一同消失在了这个世上。而现在,只有一个香消玉损的幽魂,还有一个沉湎过去无法忘怀的男人。
夏世离的手指在颤抖,已经无法再遮掩住自己的表情,他抬起头来,用仇恨地目光看着林深。
“为什么要说出来……”
为什么要点醒他,为什么不让他继续沉睡在这个梦中,直到某天再也无法忍受寂寞,前去另一个世界去寻找他的爱人。
一年的流浪,一年的穿梭,这个绿湖森林本来是他计划中的最后一站。然而在今夜,这最后一站的站台上,林深揭开了他编造的幻想,留下血淋淋的伤口。
无法愈合的伤口,无法填满的心。那个已经离开的身影,是世上任何一个人可以无法代替的,那遗留在心口的剧痛,也是再长的时间都无法抚慰的。
失去了伴侣的雄蝉,连鸣叫的力气都不再有。
“哪怕只是幻想,哪怕只是一个梦,让我一直沉浸在这个梦里都不可以吗!”夏世离低嚎道:“我只想睡在这个梦中而已,为什么连这样卑微的梦,都不让我实现。”
“因为死去的人,也不会乐意见到这样的你。”
夏世离猛地抬头。
林深正望着他,“即使心中再后悔,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失去的无法再挽回,你却无法睁眼去看清还留下来的事物吗?”
“哪里还有留下来的……”夏世离喃喃。
然而此时,林深却突然将手机递到他手中,那是一个女子曾经用过的手机,那是他爱着的女人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样的东西。
夏世离轻轻地抚摸手机背后的照片,然而触摸到屏幕,却发现这时候的手机竟然是在通话中。
手机听筒处,隐隐传来一个小小细细的呼唤。
“爸……爸爸……”
夏世离赶紧凑近,再听到对面那个稚嫩的声音的时候,泪水都快要掉下来。
“爸爸!爸爸!”
小女孩焦急又期盼的声音,一声声的响在他耳边。
“暖暖……”
“爸爸,夏爸爸!”小女孩听到回应,高兴地一连串地说了起来。
“夏爸爸!为什么你都不来看我了?暖暖一直在这里等你们呢!”
“燕儿妈妈也没有来,暖暖做错事了吗,爸爸妈妈们不来看暖暖了吗?”
“没有……”夏世离的喉头有些哽咽,却无法说出更多的话。
他差点忘记了这个小小的生命,这个无法行走,生来就被亲生父母抛弃在福利院的小女孩。
“爸爸,我跟你说,我今年也有看到蝉儿了哦,暖暖和它们做朋友了呢!”
“恩,暖暖乖。”
“但是蝉宝宝前几天都死掉了,暖暖很伤心,爸爸,暖暖明年还能再见到它们吗?它们也会像爸爸妈妈一样,再也不会过来看暖暖了吗?”
天生亲近人的小女孩,将最疼爱她的两位义工喊作爸爸妈妈。然而这样一个小小的称呼,却一直温暖着三个人的心。
夏世离想起了那天第一次被这么称呼的时候,燕燕红着脸,却温温地应下。想起以前每次去福利院做义工时,暖暖脆生生地一遍遍的呼喊这他们,爸爸妈妈。
“爸爸已经一年没有来看暖暖了,为什么,爸爸?”
小女孩不解道:“他们都说妈妈去了好远的地方,去了一个叫天堂的地方,爸爸也要去吗?不能带暖暖一起去吗?”
夏世离握着手机的右手轻轻颤抖。
“暖暖,我,爸爸……不想带你一起去。”
“为什么,但是爸爸妈妈都不在,暖暖很寂寞,很寂寞啊。”小女孩的声音里带着哭音,“你们不要我了吗!我很听话的,我每天都有好好吃饭,每天都做很痛的复健锻炼身体。爸爸不来看我吗?”
“已经见不到妈妈了,也不能再见到爸爸了吗?我好想你们……我好不容才有了爸爸妈妈,你们又都不来看我了。呜哇,一定是暖暖做错事了,暖暖错了,爸爸不要生气,爸爸来看暖暖一面好不好。”
小女孩似乎拼命忍着,不想让自己哭出来,然而她那闷闷的声音,却更加让人心痛。
夏世离只觉得心被抽痛得厉害,想要再说什么,手机却被林深抽了回去。
“你——”
“反正你都不打算再回去了,何必要让她再记得你,再为你伤心?”
林深冷漠地挂断手机,“再过不久她就能明白,被抛弃的孩子始终不会有父母,不会有人记挂她,到时候她就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我不是……”
“你不是?不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幻想?”
“还是说,你不是压根就打算抛弃她?”
“你不是早就忘记了吗,这个你和燕燕一起照顾的女孩。不,你忘记得更多,忘了在你走后一个人操持一切的母亲,忘记了痛失女儿,却还要帮你照顾母亲的燕燕的双亲。也早就忘记了这个约定,‘你们的女儿’。”
林深把手机扔给他。
“在你沉浸在梦里的时候,你究竟忘记了多少事,‘夏世离’。”他转身,对赫讽道:“走吧。”
“走?去哪?”
“去哪?”
“回山上去。”
“哎,那夏……”赫讽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林深拽着走远。
而夏世离紧握着手机蹲在地上,许久,周围已经全部陷入黑暗,整个世界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啪啦,轻微的响声,夏世离侧头去看,是一片落叶掉到了地上。
而在那落叶下面,有一只死去的蝉,它的身体无生命力的蜷缩着,已经无法再震翅。
这是一只雌蝉,一只在分娩后死去的雌蝉。而在它身旁,一些小小的幼虫正挣扎着向泥土中爬去,越过它们母亲的身体向泥土的最深处钻去。
它们将在那里度过数个春秋,无数个不见光日的白日,直到某一夜,一声蝉鸣终于唤醒了它们。
这些蜕变的蝉会从泥土里再次爬出,来到它们出生时只见过一次的世界,去寻找自己的爱情,一生只有一次的爱情。
如此,一代代的蝉死去,一代代的幼虫钻进泥土中。
破土而出,再去放肆自己的生命。
这是属于夏蝉的,永不过夏的爱。
夏世离起身,望着街道尽头的灯光,感受着身边几乎要蔓延而上的黑暗。
【我喜欢你。】
【今天暖暖叫我妈妈了,哈哈,有点不好意思。】
【不是我要和你吵,为什么你就不懂我呢!】
【好了,别生气了。】
那个爱笑也不记仇的女子转过身,在黑夜里,对他伸出双手。
【我从来都不会生你的气,永远都爱你……】
似乎是下雨了,咸涩的雨水沾湿了眼眶,滋味真不好受。夏世离迈动步伐,一步步地走向街道尽头。
失去了无法替代的重要之人,究竟该怎么做才不会痛苦?
不会痛苦,不想痛苦,还是一直维持着这份记忆……
活下去。
第二天,赫讽再次赶去山下的时候,车站早就已经没有了夏世离的身影。
他就像突然出现时那样,来得无影,去也无声。自此,赫讽和林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夏世离”。
他究竟会去哪?
赫讽问过林深这个问题,然而林深用一个十分耳熟的答案回答了他。
“我们不是神,无法强制所有的结果,也不能去勉强一个人。最终如何,看他自己的选择。”
是吗,是吧?
赫讽一下子觉得落寞起来,没有人再帮他打杂,院子里也没有了那些烦人的虫鸣。
这种突然的安静,让人无法适应。
“明年。”
林深道:“到了明年,蝉又会再叫了。”
再次破土而出的,那小小的生命。
这是与蝉的,约在夏日相见的约定。
到明年的夏天,也许山上的守林人们会收到一张来自远处的相片。
相片上,戴着眼镜的温文男子抱着一个小女孩腼腆的笑着。背面还有女孩扭扭歪歪的字体,暖暖与爸爸。
——还有在天国的妈妈。
照片上的那个男人,很是熟悉,却又有些陌生,他似乎多了些什么,却永远也失去了什么。
蝉鸣声声,一声还复一声。
知了,知了,知道吗?
那个出现在夏天,活在幻想中的名叫夏世离的男人。
他将他的幻想和他的失去的爱情,永远埋藏在心中的那个盛夏。
如在夏天离别,离别这人世的蝉。
夏与世离。
作者有话要说:争分夺秒,还是没能抢在十二点前更新,我那个恨啊,胸口碎大石!!!
好困,先送上更新,明天再来回复,大家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