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暮,暮鼓敲击三百下。
京都,永和里,一墙之外的大道上,灯火通明。
三百名全身披甲、外罩蜀绣披风的武士将这里团团围住,他们都是平西大将军朱儁的牙兵,个个骁勇善战。
前些日,原平西将军朱儁刚刚被秉朝的何太后给升格了,从将军号成为了大将军。
这是国朝开始对那些云台功勋们才有的特号,平日里武人就是立下再大的功劳也不会有此殊荣,但这会却毫不犹豫的捧给了朱儁。
这些牙兵中还有几个曾和大将军一起面过太后,他们现在还记得,当时太后握着咱朱大将军的手泪眼婆娑,指望咱大将军为了汉室砥砺奋斗。
你别说,咱何太后也是风韵犹存,那梨花带雨的样子,让这些火气旺的牙兵们心里直突突。
也不知道咱大将军怎么熬得住的。
从这些牙兵在那编排何太后,就可见这些人的桀骜不驯,以及汉室的威望衰微。但如果说之前那不过是几句口嗨罢了,今夜他们要做的,那就是真论死的买卖,一个不好就要牵连宗族。
所以这些牙兵再杀人如麻,这会心里也是惴惴不安,只是食大将军厚禄,大将军的话咱不能不听,也只能硬着头皮来干了。
这会牙兵们都有意无意的看着马上的周昂,看他如何打算。
此时周昂也是为难,要是知道举主会突然这么烈气,他真的不会说这个事,现在好了,事情是他报的,最后事也是他来做。
但这事不是他做又能谁来做呢?
他和朱儁是同乡,又是自己的举主,可以说是嫡系的嫡系,他不来弄这事,朱儁都不放心。
踌躇了一会,周昂捏了捏马鞭,心里发狠:
“干,大不了后面跑路到青州去,小弟在老曹的幕府里混得不错,咱过去也少不了咱。”
想清楚后,周昂将鞭子一晃,就点了一个牙兵:
“老虞,你上去敲门。”
这个叫老虞的牙兵二十六七,身材健硕,还有一口漂亮的大胡子,此刻听到背后那小老乡果然点了自己,他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他叫虞翻,和周昂一样,也是会稽人,实际上他们这些牙兵十个有六个都是来自会稽的,不然也是来自丹阳的,都是朱儁的子弟兵。
虞翻心里骂周昂这个世家子睚眦必报,端是格局太小。自己不就是和弟兄们喝酒,然后给周昂占卜,说他一门留一子承家吗?
然后那周昂就说自己是咒他兄弟三人要死两个。
唉,这是他自己说的,和我老虞有什么关系?
现在这小周的报复就来了,看来这脏活最后还是要沾手。
周昂立在马上又催促了一句:
“老虞,还磨蹭什么,赶紧上。”
没奈何,虞翻只能应声,向着前面那个高楼林立的府邸走去。
从他这里走到府邸前,也就是十来步,但虞翻走的是大汗淋漓,小腿抽筋。
来到京都时间也不短了,虞翻也不是过去那个乡下佬了,知道京都的这些公卿也是人,也就那样,甚至也不比老家的那些贵人更贤德。
但一想到要干的时候,虞翻还是发怵,他暗暗骂自己孬,然后像是为自己鼓劲,他猛然拍着那高门,彷佛要将心中恐惧全部拍出去。
突然的敲门声把后面的周昂也吓了一跳,手里的鞭子都掉到了地上。
他顺势下马,然后见周围牙兵没注意自己,才将鞭子踩在脚下,然后踢到了一边。
周昂安慰自己:
“这不是咱气短,到底还是这永和里气势太盛了。”
他看着这永和里,想到了过去。
二十年前,他也随父亲来拜访过永和里,那时候里面的主人还是桓帝时期的老太尉陈蕃。
和乡下人想得不同,实际上京都是一个巨大的宫城,它虽大却没有一寸土地留给普通人,能居住在京都里面的无不都是公卿名流。
比如在西阳门以内的大街的北侧,过去是大宦官们居住的,铜驼街西侧的永康里,那是过去三公们的府邸,东侧则是大将军们的府邸。在东阳门以内,那又是禁内侍中们的府邸,可以说京都贵里,皆是高门华屋。
其中最差的也是给在太仓、导官二署上值的治粟里,就这已经是京都圈里的底层里。
寻常人别说住了,就是沾脚在这里一土都别想。
而此时他们所包围的是永和里是何地?正是诸刘宗王的所在。
此刻,他们就准备去拿大宗正刘虞的儿子,刘和。
沉闷的敲门声在永和里回荡,但半天无人应答。
但虞翻并不罢休,依旧拍着朱门,直到后面传出一不耐声:
“敲什么敲,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现在已经宵禁,壁门已经落锁了,明日再来!”
虞翻见门后有人应,客气道:
“咱们是巡街的金吾卫,城内有泰山贼的细作混入,刚刚被咱们撞见,然后就见到他翻入了贵府。麻烦开一下门,咱们拿了人即刻就走。“
门后的声音沉默了一会,然后语气松动道:
“赶紧走,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说完再次沉默。
虞翻看了一眼后面的周昂,见他脸色还木在那,心里一叹,继续敲着大门。
这憋坏的周昂,也不知道给咱换个人,这手都敲肿了。
时间过了很久,门后的刘氏门客都已经惊醒,这会聚在了前庭,他们意识到,门外的金吾卫们看起来是不拿人就不准备善罢甘休的。
这些门客都是刘虞的门生故就,平日里都是吃住在刘虞家,也享受着刘虞给他们提供的政治庇护,所以这个时候,主家有难,他们一个个都拔出了刀剑,随时准备和门外的金吾卫斗。
这就是此世的风气,如刘虞这样占据着大汉顶层生态位的大佬,他的,让他们能在隔绝凡品的京都交际,那作为回报,这些人就需要向刘虞献出忠诚乃至生命。
而如刘虞这样的豪门在京都各里比比皆是,这些深深的庭院内,是随时能出动数百人武装的准军事群体。
所以这会,别说外面是一群金吾卫了,就是朝廷明令要拿刘虞,只要刘虞反抗,他们都要拿刀和外面的那些人干。
此时,数百门客就这样看着中间的刘和,听他命令。
刘和这会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刚刚已经让府内的家奴搜检了一遍,压根就没看到有陌生人进来。
虽然后庭那里没有搜查,但那里是府邸内的家眷,时刻都有健妇陪护,不会有外人入内的。
于是,刘和也弄不清楚外面到底是搞什么?
想了想,刘和主动走到门后,冲着门外问道:
“你们是哪一番的,你们长吏是谁?让他一个人翻过来,和我说。”
门外面,虞翻拿眼睛看周昂,却看见他还是面无表情,丝毫没有主动站出来搭腔的意思,于是不仅是虞翻一人不耻了,就是身边的其他牙兵都觉得这周昂是个没担待的。
他们这些牙兵都是持戈守在朱儁帐下的亲信,这一次老主公要拿办刘和是为什么,外人不清楚他们还会不清楚?
一切起因不就是你周昂汇报的吗?事情是你挑起来的,最后不敢扛了?这些人别看自己是不是有担待的人,但都不妨碍此刻他们对周昂的鄙夷。
但对于如此,周昂依旧脸色从容。
而那边,门后的刘和见外面半天不回话,这个时候也警钟大起。
如今泰山军驻军于北邙山,京都一片混乱,总有一些冒名南军的贼人浑水摸鱼,想对诸里的公卿不利,此刻,刘和已然将外面的人当成了那些。
于是,刘和默默的拔出了刀,而那边一众门客部曲也纷纷抽刀握剑。
门前的虞翻一下子就听到里面拔刀声,忙大吼一声:
“我是苍龙门司马周昂,我独自入内。”
此言一出,后面的周昂脸色铁青。
刘和这个时候已经不信对面了,心里发了狠,准备杀了那些人,于是就让门客开了壁门。
而当他开了门后,见到府邸外站着了数百名披甲士,亡魂大冒,大吼一声:
“关门!“
但可惜已经迟了,站在门边上的虞翻一个鱼跃就滚到了门内,随后一刀就斩断了一个门客的手臂。
而后方,那些牙兵见到虞翻杀入,压根不理会周昂,就如潮水一般涌入门内。
那些门客都是只有兵刃,压根没有甲胄的,如何会是那些铁甲牙兵的对手,一阵厮杀后,除了寥寥数人还护着刘和外,其他人一哄而散了。
实践证明,忠诚的确是稀缺的,尤其是在这个世道。
此刻,刘和一直在哆嗦,他对那个最先冲进来的虞翻问道:
“你们到底是何人?你们可知道这里又是哪里?你们今日敢对我不利,你们觉得能活过今夜。朱平西的大军就驻扎在城内,你们不怕死的吗?”
显然,刘和将那个虞翻当成了这群人的首领。
然后他还不等虞翻说话,就自顾自道:
“你们要什么?钱?美人?府内有的你们都可以拿走,我绝不会报复。”
此时的周昂依旧在府邸外,压根就没踏入门内一步。
于是,这群牙兵中也就是虞翻说话了,他叹了一口气,看着可怜的刘和,笑了。
然后是肆无忌惮的笑,一众牙兵们也是如此,大笑不止。
虞翻抹了一下刀口上的血,乜笑道:
“不用了,咱们就是平西大将军幕府的牙兵,这次来,就是来拿你的。”
刘和完全不敢相信。
这时候,虞翻回到门外,不理会周昂,直接从周昂战马的褡裢里抽出一个令书,随后再次折回。
他展开这封朱儁亲笔写的令书,用带着浓厚南方口音的洛阳正音念:
“东海侯刘和,国难临头,不思报国,反将家口财货运送出都,以致合城人心摇惑,纷纷迁避。违反宵禁,每日出城十余车,士心哗然。尔为宗室,犹不能报国报家,本公又如何服众心?东海侯如此肆行欺罔,即拿下查办。”
刘和听完这个后,整个一个荒谬感,就因为这个?那朱儁要拿他?
现在满城公卿门哪个不是如此,他们只不过是转移了一些资财而已,难道他们没有为防御京都殚精竭虑吗?
不是他们和袁绍那边周旋沟通,袁绍的援兵会来?
现在他们只不过是转移了一点点资财,就对自己喊打喊杀?难道他们这些人不是身在京都?还有比这个更能代表他们对汉家的忠诚的吗?
所以刘和完全不相信这个理由,他甚至直接问虞翻:
“那朱儁到底什么意思?直接说吧,说这个理由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此刻,虞翻看着刘和的样子,看他真不像是做戏的,然后顿时心里就堵得厉害。
他虞翻是会稽人,守卫京都和他有一点关系吗?他是吃过汉家一粒俸粟吗?
但此刻,京都危难之际,大汉存亡之时,他们这些偏僻的南方人,被中原人嘲笑为“伧父”,却拿起了戈矛为大汉奋斗到最后一刻?
为何?
还不是因为他们这些年轻人心中眷念着这个大汉,眷念着那个让他们骄傲自豪的大汉吗?
但现在呢?
受国朝累世之恩的公卿宗族们却在这个时候计较门户私利,想跳船了?这不是荒谬是什么?
此刻虞翻对于这些公卿们终于幻灭了,也许他们从来没有伟大过,只是因为他们站在了高处,所以才看着高啊!
虞翻已经一句话不想说了,他抽刀砍翻了那几个还要顽抗的门客,然后将刀架在刘和的脖子上,对左右道:
“弟兄们,这人到现在还纳闷咱们为何拿他,那行,咱们就带着他去问问主公,看看他到底犯了何罪!”
众牙兵哄然叫好,然后一阵拳打脚踢,就准备将刘和拿回大营。
直到这个时候,从里面传来雄浑却苍老的声音:
“住手!你们是奉了谁的令?别和我说是朱儁,我问的是,他朱儁是奉了谁的命!”
众牙兵扭头,看到一个高大的老者衣朱紫,行列阶下,左右健仆一个捧着印,一个捧着册,列在后面。
虞翻明白,此人必然就是朝廷的大宗正刘虞了,他知道这人对大汉是忠心的,所以也足够尊重。
他抱着拳,然后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老宗正,你问我们奉了谁?咱们奉的是天!”
说完再不理会刘虞,扭着刘和回去了。
刘和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随后被押走了,只留下老人一个人留在了深深的庭院,很晚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