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当德川家茂、天璋院等人来京后,为了祈求国泰民安,国运长存,天皇先后2次行幸神社。
明眼人都能一眼看出,说是给国家祈福,实质上就是为了给幕府施压,将幕府架在火堆上,强逼幕府去攘夷。
第1次是行幸上、下茂神社,同行者有德川家茂、一桥庆喜等人。
第2次是行幸石清水神社——这一回的行幸,特别惊险。
是时,天皇本想于行幸当日亲自向将军颁授节刀。
众目睽睽之下,将军没有任何理由不接过节刀。
一旦接过节刀,那幕府就没有退路了,只能在攘夷的道上一条路走到黑。
否则,就是抗拒朝命,长州、土佐等藩国将能拿到“惩办朝敌”的大义和战争借口,兴兵讨伐幕府。
不过,极凑巧的是,德川家茂那时恰好因水土不服而病倒在床。
前去顶替德川家茂的一桥庆喜提前收到了风声,于是以腹痛为由,擅自离开行幸队列。
此回行幸,幕府并未作陪,朝廷唱了出尴尬的独角戏,落了个无疾而终的结果。
现如今,德川家茂、天璋院已经返回江户。
按理来说,朝廷已无理由再去“演戏”了。
结果,他们又要去行幸神社。
细想下来,确实是不同寻常。
朝廷这回所出示的理由,是为了给正在对抗西夷诸国的长州藩祈福,祈祷攘夷战争的完全胜利。
可问题是,长州与西方诸国的战争,已经暂告一段落了呀。
人家都已经打完仗了,你到现在才来祈福?之前都干什么去了?
下关方面的战事……严谨来讲,是第一阶段的战事,早就结束了。
美法联军不出意外地暴打长州。
经过数日的激战,前者毫发无损,后者伤亡惨重,军舰尽墨,岸炮皆毁,一败涂地。
兴许是为了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西方诸藩这次是铁了心的要让长州血流漂橹,令其承受无以复加的惨重代价!
美法联军的暂时撤兵,只不过是为了添增补给,并且纠集英、荷的战船,欲图结成更加庞大的舰队,来日再战下关!
等到美英法荷四国集结完兵力,发起第二轮攻势,再快也要等到明年了。
长州暂时安全了。
然而……也仅仅只是“暂时”而已。
说得难听一点,长州目前的状态用一语便可形容——苟延残喘!
用不了多久,更加猛烈的战火将会降临在其头上。
等到那时,长州所受的伤害可就不仅仅是被毁了军舰和岸炮。
美法联军刚一进入战场,他们的抵抗就被瞬间摧毁,引以为傲的“武士魂”、“长州魂”,压根儿就派不上用场……多半是承受不了这么骇人的刺激,时下的长州藩已不能用常理视之!
在被美法联军暴打后,他们不想着求和或是重整军力,而是为了发泄私愤,出兵攻打下关对岸的小仓藩,强占其领地,像极了一条丧失理智,见人就咬的疯狗。
出于此故,绝大部分的藩国现在都默默地远离长州,与其保持距离。
毕竟,谁会想要靠近一个手里抓着利刃的精神病患者呢?
朝廷前脚刚对外宣布天皇的新一轮的行幸计划,很快啊,后脚“尊攘派将要劫持天皇,火烧御所”的传闻就飞快地传遍了京都的大街小巷。
虽然这则传闻并未指明是谁家的尊攘派,但是世人不约而同地想到——还能有谁啊?肯定是长州的尊攘派!
大家都很清楚,虽然尊攘派划有“长州派”、“萨摩派”、“土佐派”等各种派系,但是也就只有长州的尊攘派才会如此偏激!
就凭长州尊攘派目前的这种精神极度不稳定的状态……莫说是劫持天皇、火烧御所了,他们干出多么离奇、多么变态的事情,都不足为奇!
尽管不知源头在何处,但是对于此则传闻,青登、松平容保等人不能不倍加重视。
这侧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首先,天皇此次将要行幸的地方,乃是大和神武天皇陵和春日大社,预定时间是8月底。
前两次的行幸都是在京都市内,而这一回的行幸大和却是远离京都。
不论传闻是真是假,一旦天皇离开京都了,那他就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天皇可没有什么羽林卫、御林军。
总不能指望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卿来保护天皇吧?
天皇若是离开京都,那他遭遇何等意外都不足为奇!
其次,打从许久以前起,民间就一直流传着“长州与尊攘派公卿相互勾结,暗中挟持了天皇”的阴谋论。
不同寻常的行幸地点和时间,再联想到这则阴谋论……
被攘夷战争逼得走投无路的长州尊攘派决定剑走偏锋,挟持天皇去长州,进一步加深对朝廷的控制,借此获得号令全国的特权——这么一想,一切就变得合理起来了!
退一步来讲,此则阴谋论的真假虚实,先暂且不论。
有件事情是可以确定的:尊攘派并没有那么尊敬天皇。
尊攘派的部分成员——主要以中下级成员为主——因为皈依者狂热或是别的什么原因,确实是很敬爱天皇。
可是,尊攘派的顶层人士,比如高杉晋作、桂小五郎、三条实美等人,并不如其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爱戴天皇。
换言之,在“如何看待天皇”的这一问题上,尊攘派高层与佐幕派高层是一致的——视天皇为工具!
只要劫持了天皇,长州就能像三国时代的曹孟德一样,挟天子以令诸侯。
先是以天皇的名义对外公布:天皇是自愿来长州的,我们并没有强迫他。
接着,再继续以天皇的名义来号令天下诸侯,找幕府的麻烦,反复谴责幕府,甚至剥夺德川氏的征夷大将军的官职。
反正天皇在他们的手中,他们大可随心所欲地操纵天皇的言论,想让他说什么就说什么。
事实上,天皇是死是活,京都士民们打心眼里觉得无所谓。
说白了,打从几百年前起,天皇的实际定位压根儿就不是一国领袖,而是衍圣公般的存在,就只是一个文化符号。
哪怕是生在天子脚下的京都士民,他们的日常生活里也压根儿没有天皇的影子。
在野心家和政治家的眼中,天皇是很好用的工具。
可对平民而言,天皇就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衍圣公是死是活,关他们屁事!
死了的话,或许更好。
因为这样还能给他们带来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相较于天皇的去留与生死存亡,京都的士民们更关心长州的尊攘派会不会烧掉御所——这才是事关他们的生计的紧要大事!
天皇的御所并不如江户城、大坂城和二条城那般,是一个城墙壮阔、拥有护城河的坚实堡垒。
御所的围墙很矮,随便架个扶梯就能翻进去。
此外,御所距离附近的住宅就隔着一条大街。
一旦御所失火,劲风一吹,无数火星就会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散向四面八方。
届时,大半个京都都会有被烧为一片白地的危险!
论人口密度,京都可不输江户、大坂。
京都可承受不起失火的代价!
“以讹传讹”素来是民众的拿手好戏。
随着“挟持天皇,火烧御所”的传闻的不断传播,渐渐的,开始逐渐出现各种各样的版本。
长州不仅要挟持天皇,还要挟持朝廷的全部公卿!
长州不仅要火烧御所,还要在京都四处放火!
……
类似于此的似真似幻的消息,不胜枚举。
近日里,京都的空气里始终弥散着紧张的气味。
恐慌的情绪如瘟疫一般,散播至京都的每一处角落。
极个别地方甚至引发了抢米风潮。
青登和松平容保不得不一起出面,发布联合声明,安定京都民众的情绪。
对青登来说,这倒是一个增添巡町人手的不错理由。
于是乎,在青登的授意下,新选组以“保障治安”为由,加派了巡町的人手。
明面上是保护京都,实质上是为了防范冈田以藏的偷袭。
土方岁三不愧是青登的左膀右臂。
青登将“调整岗哨数量和巡逻队规模”的任务交付给他后,他便拿出雷厉风行的势头,将此事打理得井井有条。
经过他的精密调整,新选组目前的岗哨数量和巡逻队规模全都翻了一倍以上!
几乎每一处交通便利的地方都设有一座岗哨。
几乎每一支巡逻队都有至少四十名将士。
冈田以藏再怎么厉害,在遇上拥有长枪、盾牌等武器,不仅武装到牙齿,而且还擅长鸳鸯阵的四十多名将士之后,也得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
于是乎,截至目前为止,冈田以藏没有再现身,也没有再出现“将士遇袭”的报告。
伤势痊愈的藤堂平助也重新归队了。
到处是传言,到处是猜疑,到处是强烈的火药味,到处是战争的阴影……京都内外被沉重的氛围所裹挟。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转眼间,7月悄然离去,8月已至。
就在8月1日的这一天,会津方面突然遣使来壬生。
使者向青登呈递了松平容保的亲笔书信——请青登独赴金戒光明寺,有要事相商!
……
……
文久三年(1863),8月1日——
京都,金戒光明寺(会津军本阵)——
“哞哞哞”
萝卜甩着牛尾,载着青登,迈着蹄儿,径直地奔向金戒光明寺。
青登遵照松平容保的要求,只身赴会,没有携带任何随从。
眼见有人靠近,寺门外的守卫们立即侧站半步,以人墙挡住青登。
青登勒住缰绳,向守卫们表明自己的身份。
望着蓦然到访的仁王,守卫们无不大惊失色,立即向内通报。
不消片刻,便见一位老者急匆匆地奔至青登的跟前。
“橘兵部,有失远迎,还请海涵!”
青登轻轻颔首,不咸不淡地予以回应。
他认得对方,正是会津藩家老山川兵卫。
会津藩的家老们共分为三派。
分别是以西乡赖母为首的“甩锅派”,主张无视幕府的命令,返回会津藩,守住祖宗传承下来的一亩三分地。
以佐川官兵卫为首的“好战派”,则秉持着与“甩锅派”相反的主张,谨遵“誓死守护幕府”的祖训。
最后,便是以山川兵卫为首的“摸鱼派”。
“摸鱼派”主打的就是“摸鱼”二字,不选边站,在“甩锅派”和“好战派”之间和稀泥
一心想着归藩的西乡赖母肯定与青登合不来。
佐川官兵卫在不久前的伊贺攻防战中不听军令,擅自出兵,招致惨败,被青登抓进狱中,与青登闹了个不愉快。
因此,综合来看,派出最为稳重,而且没有“黑历史”的山川兵卫来迎接青登,最为妥当。
青登在山川兵卫的带领下,大步流星地走向金戒光明寺的深处。
走过一条接一条的走廊,穿过一座接一座的殿宇。
最终,他们停在了一间安静的、四周无人经过的隐蔽房间的拉门之外。
“橘兵部,请。”
山川兵卫侧过身子,一边对青登这般说道,一边亲手推开拉门。
哗——的一声,房门敞开。
青登抬眼望去,除了两盏烛灯之外就没有任何家具的不大不小的房间内,只有一人在此——松平容保向青登点了点头,以示问候。
青登抬脚入内。
留在房间外的山川兵卫自觉地关上房门,然后快步离去。
青登走到松平容保的正对面,随意地盘腿坐下
他刚一坐定,就直截了当地问道:
“肥后大人,忽然邀我来此,所为何事?”
在发问的同时,他粗略地打量对方的面容。
只见松平容保沉着张脸,颊间聚满了凝重之色。
能让一直以沉稳面貌示人的松平容保露出这样的神态……不难想象,一定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件!
“橘兵部,事态紧急,我就长话短说了。”
说罢,松平容保将其腿边的一个精致木盒推至青登的膝前。
“请您看这个。”
青登不明所以地打开木盒——盒内放着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书信。
一封细有紫色条带的书信。
乍一看去,这似乎只是普通的书信。
然而,在见到此信的下一瞬间,青登的瞳孔猛地一缩,迸出惊愕的眸光。
“这是……宸翰……?!”
宸翰——即天皇的御诏!
那条紫色的系带乃是天皇的象征。
松平容保换上郑重的口吻。
“没错,正是天皇的宸翰。橘兵部,请您速速阅读宸翰。”
青登听罢,也不客气,伸手拿起宸翰,铺展开来。
信上写满了汉字,找不到半个假名——典型的朝廷风格。
一目十行地看完宸翰上的内容后,青登愕然地睁大双眼。
约莫5秒钟后,他缓缓地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向对面的松平容保,四目对视。
“好家伙……”
青登扯动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天皇给咱们传衣带诏了!”
因为是出自天皇之手的书信,所以里头的遣词用句既拗口又晦涩。
若不具备一定的汉学水平,连看都看不懂。
这封洋洋洒洒的宸翰的主要内容,粗略地概括下来,大致就是——橘兵部!松平肥后守!救命啊!我被长州的尊攘志士和朝廷内部的尊攘派公卿给挟持了!我的诏令被扭曲,我的声音被掩盖!无法让外界得知我的真实想法!我压根儿就不想行幸大和!也压根儿不想倒幕!他们已经疯了!快去动员你们的军队,速速来救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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