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旗本武士,因无官可做、无事业可干而只能赋闲在家,靠家里人的接济过活的“米虫”,要多少有多少。
这就是这个国家的现状。
安逸生活导致的武士数量的大爆炸,令幕府及各个藩国的官场老早便是僧多粥少。
为了做官,为了得到余生不用再愁吃穿的“铁杆庄稼”,武士们各施本领,卷得爆棚。
拼家世,拼财力,拼关系……“重出身,不重能力”的社会架构,注定了起点不好的人几乎没有出人头地的可能。
哪怕是近年来很有话题度,以一介下级旗本的身份升至现今高位的胜麟太郎,都是因连续得到了贵人的相助,才得以拥有今日的地位。
新妻宽的家境虽还算可以,单论家禄的话,算得上是“中级旗本”,但这样的地位不过只是高不成低不就。
不会像下级旗本那样连日常的吃穿用度都难以保证,可也不会像大身旗本那样,稍微勾一勾手指,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官职。
新妻宽不甘心一辈子只做一个除了剑术之外一无所有的白身。
对于野心勃勃,渴望立下巨大功名的新妻宽来说,要想让自己的抱负得以实现,就必须得另辟蹊径!
所以,他的目光定格在了去年那场由会津藩主松平容保主办的剑术大赛上。
他寄希望于这场大赛。
在这场规模空前的大赛里夺魁,一战成名,获得千叶家族或某个藩的藩主的赏识——他如此计划着,如此渴望着。
结果……就因橘青登的横空出世,让这一切皆化为了泡影。
虽然不想承认,但青登是时展现出的强大,让新妻宽直到现在仍觉心有余季。
我怎么可能打得过这样的怪物……正当他心生如此悲念时,一个神秘人突然出现。
此人交给了他一颗古怪的药丸。
这个药的功效,简单来说就是能让你的精神高度集中。让你的心境进入一种近似于“心无杂念”的状态,从而提高反应速度与思维能力……那人以充满蛊惑力的口吻如此说道。
虽有着很显着的功效,但也有很强的副作用,这种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只能持续一柱香的时间,待这种状态过去后,使用者会发很重的高烧,如果能挺过这高烧,那相安无事。如果挺不过,那就……那人这般补充过后,伸手在自己的脖颈上横向划了一下。
由身份不明的人所赠出的来路不明的药物……按理来说,新妻宽是绝不可能吃下这种天知道究竟是用什么东西做出来的药。
然而……那个时候的新妻宽已然失去了理智。
对功名的念想,对胜利的渴望,对青登的嫉妒……由以上种种混合而成的复杂情感,让新妻宽失去了正常的思辨能力,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
他一直犹豫到了最后一刻,最终还是选择了把这枚古怪的药丸咽落入肚。
那个神秘兮兮的男人没有骗他,这颗药丸的功效确是令人惊骇万分。
在药丸沉入胃袋的数秒后,他的全副身心变得空前……宁静。
是的。就是宁静。
外界的一切声音仿佛都远离了他,脑海里提不起半点杂念,注意力集中得可怕,走路时脚掌仿佛不是踩着坚实的地面,而是踩着一朵朵软绵绵的浮云。
本不是青登对手的他,在此药的帮助下,硬是与青登战成平手、不相上下。
我能赢!我能战胜青登!
在他为自己能与青登打得难分难解而欢欣鼓舞时……接下来所上演的一幕幕,打碎了他所有的自信。
靠着数十倍于常人的剑术天赋,青登现场学习他的刀法,仅须臾的功夫,便将“平手”的局面改变成“略占上风”,紧接着又一口气扭转成“彻底压制”。
使尽了浑身解数,连“吃药”这种下作手段都使出来了,却还是败在青登的剑下……
还未等新妻宽细品惨败的苦楚,神秘人事先说明的吞服此药后会引发的后遗症,便侵袭了他的身体。
他当场发高烧。体温之高让看诊无数的老医生都啧啧称奇。
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后,这波仿佛能蒸发血液、脑浆的高烧才总算是退去。
但这并不代表他的身体痊愈了。
继高烧之后的,是连站都站不稳的乏力,以及感觉世界在旋转的晕眩。
吃了无数名贵的补品;受到家人、仆人们最悉心的照料,就这样又休养了数个月。一直至近日,他才终于感觉自己的身体恢复回到吃药前的状态。
不仅没能赢得比赛的冠军,反而还弄伤了身子……真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过,怎样都好了。
相比起这些,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的迷茫,才是现在最让新妻宽觉得痛苦的事情。
——可恶……可恶啊……!
新妻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边“唉”的一声把满腹不甘化为声音,一边平伸双手撑住面前的墙壁,脑袋垂低,眼睛紧闭。
——我已经……拼尽我的所有了啊……
——练剑练到掌心破皮了无数次,有好几回累到几欲咳血。
——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关系,试遍了所有能试的方法,却还是欲求一官而不得……
——就因为我的出身不够好……就因为我的家格不够高……
——论才华、论努力,我都比那些醉生梦死、只知吃喝玩乐的饭桶们要强多了啊!
——我到底……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飞黄腾达啊……!
新妻宽的双手十指渐渐收紧,指甲在木制的墙壁上刮出刺耳的尖锐声响。
昏黄的烛光将新妻宽的凄凉身影拉得老长。
就在这时候,阴风徐来,灯火摇晃。
“新妻君,你的精气神比我想象中的要好上不少嘛。”
猝不及防间,新妻宽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道对他而言似曾相识的年轻男声……
顿时瞪大双眼的他,连忙转身向后。
只见一名青年大马金刀地坐在敞开的窗台上。
因为背光,所以青年的脸庞处于相对的黑暗中,让人难以看清他的五官。
不过,即便如此,新妻宽还是于第一时间认出了对方。
“是你……!”
“没错,就是我。”
青年微微一笑。
“没想到你居然还记得我。”
新妻宽怎么可能会忘记这个男人。
就是这个自称“罗刹”的男人,将那枚虽有着惊人效用但后遗症极其严重的神奇药丸赠予给了他!
从客观事实来看,罗刹是曾向他伸出过援手的恩人。
但这并不代表新妻宽就此把罗刹视为可以真诚相待的“自己人”。
能够悄无声息地潜入他的房间的高超身手、能够随手给出能使人的战斗力勐然暴增的奇特药物……这些行为,都让罗刹的身周蒙上了层影影绰绰的“迷雾”,让人难以看清他的真实面貌与所求之事。
新妻宽本能地对这个男人保持警惕。
脸上瞬间聚满郑重之色的新妻宽,在悄悄拉开与罗刹的间距的同时,沉声道:
“……又是你啊……不知足下突然光临敝府,有何贵干?”
罗刹耸耸肩。“嘛嘛嘛,新妻君,不必如此紧张,也不必那么警惕我。贵干不敢当,我就只是想要来看望一下你而已。”
说罢,罗刹扫动目光,将新妻宽从头打量到脚。
“啧啧啧……新妻君,足下而今的模样……可真是有够狼狈的啊。”
狼狈——这组字眼就像一根针,深深扎入新妻宽的心,他的眉头瞬间因不悦而连跳了数下。
罗刹仿佛没有看见新妻宽的表情变化,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
“每次看到像你这样郁郁不得志的年轻人,我都倍感可惜。”
“明明你的才干是那么地杰出,却因该死的出身问题,以致满腔抱负无处施展。”
如果说罗刹此前的那句“狼狈”是一枚在新妻宽的心上扎出一个小洞的针,那么他适才的这番话,就是一根将新妻宽的整颗心给扎穿的箭失!
自尊心奇高的新妻宽唯独不想被旁人揭露他蹉跎仕路的悲哀现状。
“你到底想说什么?连声招呼也不打地突然闯入我的房间,就只是为了来嘲讽我吗?”
“不不不。”罗刹伸出右手食指,左右地摇了摇,“你误会了。如果我刚才的言论惹你不快了,那我向你道歉。”
“我这人啊,向来最重人才了。”
“哪怕是差点害吾等的事业遭受重大损害,甚至差点杀掉我的男人,我都愿意以礼相待。”
说到这,罗刹抬手摸了摸锁骨处的一条刀疤。
“所以呢,我打算给你给你一个改变人生的机会。”
“改变……人生……?”新妻宽的脸上浮现不解、迟疑之色。
“是的。改变人生。”
罗刹一边说,一边从窗台上跳下,然后踩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围着新妻宽绕圈圈。
“新妻君哟,你有没有想过:你究竟是为何会落得今日这番寒酸落魄的境地?”
“是你不够努力吗?好像不是吧。你已经足够勤奋了。”
“是你的才华不够吗?好像也不是吧。你可是备受瞩目与推崇的‘三英杰’啊。”
】
“那么,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答桉其实很简单。”
话说到这时,罗刹恰好走到了新妻宽的背面。
他的嘴角弯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弧度。他伸长脖颈,把下巴挂在新妻宽的左肩上。
“都是因为江户幕府的无能、腐败啊。”
恶魔般的吐息萦绕在新妻宽的耳畔。
“无耻的德川家族为了维护统治,制定了‘万般皆下品,唯有出身高’的规则。”
“拥有好才学,不如拥有一个好爸爸。”
“无能的蠢猪稳居高位。”
“有能之才士被遗乡野。”
“朱门子弟世代把持钱与权,而像你这样的寒门人士必须得削减脑袋,费尽心思地讨这些废物们的欢心,才能勉强领到一点从他们的碗快中剩下来的残羹冷炙。”
“新妻君,你们心自问:被那帮要能力没能力,要才华没才华,空有一个好家格的酒囊饭袋们骑在头上,你甘心吗?遭受到如此巨大的不公,你甘心吗?”
“……”新妻宽的唇于无意识间抿紧,自然垂下的双手也一点点地攥握成拳。他虽一言不发,但他的这番小动作已然暴露了其并不平静的内心。
罗刹的演说仍在继续:
“若想改变这种现状……唯有发动倒幕战争一途!”
“喂、喂喂!你在胡说些什么呢!”
就连一向大胆的新妻宽,也因这离谱的危险思想而吓得脸色苍白。
经过德川家族近三百年的驯化,“江户幕府的统治地位神圣不可侵犯”的想法早已深入人心。
倒幕?这种事情,新妻宽连想都不敢想!
“我可没有在胡说。”
罗刹一本正经道。
“事已至此,我就向你坦白吧。”
罗刹把下巴从新妻宽的肩上抬起,退后2步,接着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我来自一个有着70年的历史,以打倒江户幕府为目标的秘密结社。”
“推翻德川家族的腐败统治,建立起一个万民平等,哪怕是秽多也有机会出人头地的国家,是我和我的同志们的毕生朔愿。”
“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我们不断招兵买马,延揽人才,研发科技,扩充实力。”
“老实讲——最开始的时候,我对你这人其实是没有任何兴趣的。”
“但在经过对你的简单观察后,我的想法变了。”
“你非常地有潜力,若是好生培养的话,你未尝不能成为吾等的好同志。”
“所以——新妻君,来选择吧。”
“是要继续当一只得不到重用的鹰犬?”
“还是要振臂起身,跟我们一起投身倒幕大业?”
这样说完,罗刹就像在向同胞寻求握手一样把右手伸向面前。
“我……我……我……”
新妻宽的面部线条仿佛都拧在了一块。犹豫、迷惘、恐慌,三种感情漂亮地在其双颊上混合在一起。
他的右掌微微抬起,似乎是想握住罗刹朝他伸来的手,然而刚抬起一个细微的角度就倏地放下。
紧接着再次抬起……随后又放下……
罗刹微微一笑。
“新妻君,你不必那么快下决定。”
话音落下,罗刹收回伸出的手。
“我给你……2日的时间。”
“在接下来的2天里,你就好好思考自己未来该何去何从吧。”
“若是下定决心,决定抛弃‘鹰犬’的身份,改做一个为革命献身的‘战士’……就来下北町二丁目的大和屋吧。”
“对大和屋的店长或手代说一声‘我想吃青瓜,有新鲜的青瓜吗’,就会有人领你来见我。”
青瓜……新妻宽暗自咋舌。
青瓜的切口非常像德川家族的家纹:三叶葵,所以为了避嫌,幕府治下的武士们是不吃青瓜的。
这则暗语的内涵……意味深长。
“我想说的话就那么多。”
罗刹正了正身上的衣装,然后以优雅的动作向新妻宽欠了欠身。
“那么——在下便先告辞了。”
“我期待你的回复。”
洒脱地留下这句话后,罗刹头也不回地闪身跃出窗户。
新妻宽迟半拍地快步走到窗台边上,却发现窗外已不见罗刹的身影。
“……”
俄顷,新妻宽捏了捏自己的脸。
针扎般的刺痛感挑动神经。
“好痛……不是在做梦……”
确认自己并非是在做梦,自己刚刚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确确切切的现实之后,新妻宽缓缓扬起呆怔的眼神,眼望远方。
“倒幕……倒幕……倒幕……”
他每呢喃一句“倒幕”,其眼中的异样光彩便浓郁一分。
……
……
翌日——
火付盗贼改的衙府遭受攻击,两百多名队士竟挡不住区区4名入侵者,以五番队队长木村数马为首的4名番队长被入侵者们掳走——这则重磅新闻以骇人速度传遍江户的大街小巷。
一时间,群情鼎沸。
火付盗贼改的“总部”被正面攻破了……这可是自火付盗贼改建队以来的头一遭!
江户市民们纷纷感慨:近日真是怪事迭出!
先是小传马町牢屋敷失火,“仁王”橘青登失踪。
后是赤羽家被灭满门,“火付之犬”金泽忠辅被刺杀。
现在又来了个火付盗贼改的总部遭受攻击,木村数马4名番队长被掳走。
于是乎,崭新的阴谋论诞生了:火付盗贼改最近得罪了某人或某个势力,所以惨遭此人或此势力的报复!
似是而非、摸棱两可的阴谋论,一向是群众们的最爱。
上至武士,下至秽多,无不踊跃讨论火付盗贼改的是是非非。
最饱受关注的、受到最多人讨论的,自然是到底乃何人竟有如此本事,居然能在攻破火付盗贼改衙府的同时,掳走4名番队长并全身而退。
总而言之,火付盗贼改此次丢脸丢大了。
大久保、黑泽、以及仅剩的最后两位番队长:我孙子与水岛,都在为给昨夜的惊天变故善后而忙得焦头烂额。
至于这起大事件的当事人兼始作俑者……他现在正和漂亮的俏寡妇一起喝茶。
……
……
江户,月宫神社——
“虽然我早就知道你的本事过人,但是在亲眼看见你真的把木村等人给全须全尾地带回来时,我还是不由得感到惊叹万分啊……”
天章院露出感慨万千的表情。
青登谦虚一笑:
“实话讲,昨晚的行动很险,有好几次差点就要铩羽而归了。幸而有纱重、八重和天仓先生的尽心辅左。若无他们,我现在可能就没法那么心平气和地坐在这儿喝茶了。”
天章院莞尔:
“辛苦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吧。审问——这可是咱们新御庭番的拿手好戏之一。”
“大概要多久才能从木村他们的口中问出情报?”青登下意识地问。
“这个不好说。”天章院若有所思地抿了抿红唇,“但是……我猜应该很快,我看那几人就不像是那种纵使承受了非人的折磨,也能咬紧牙关不吭声的硬汉。”
“如果他们真的心里有鬼的话……那我想可能今晚就能出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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