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踢踏,扬起尘土微乱。
红烛的手紧紧攥着缰绳,似乎想借此压下心头涌起的烦乱心思。马车里安静得没有声响,让人忍不住好奇里面的人儿此时在做些什么。只有偶尔沉重的呼吸在蹄声里轻微地飘散出来,混杂着一股极好闻的香气。
行进间,红烛正微微出神,眼角余光忽然飘过一道人影。她心头一惊,正怀疑是不是自己花眼时,车顶随即猛地一沉,那马竟一时拉不动车厢,被突然的缰绳骤然扯住,往后急退几步,胡乱踢踏着马蹄。红烛连忙伸手去拉缰绳,才堪堪将马稳了住。随后转头望向车厢顶部。却在望清来人后神色一僵。
只见一黄衫女子身姿绰约地立于车厢之上,裙袂在寒风里飞舞若蝶,那白皙指间则执了一支雪梅。女子低头轻嗅,泄下半肩青丝,魅惑天成。
有桃花香气悠悠散在空气里。
与此同时,车厢里响起一声轻笑。
“可是魅姐姐亲自过来了么?”
魅主闻言,笑盈盈地抬了抬眼,眼角风情如丝如缕,视线落在回头的红烛身上,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圈,口中则如常应着甘蓝道:“没办法,暗王特意让我过来一趟,来问魑妹妹一句,事情办得如何了?”
红烛听到魅主的话心一沉。
果然,车厢里的甘蓝在听到魅主的问题后,声音随意道:“让暗王失望了,阮天鹰虽已死,华以沫却侥幸从我手下得以存活。干事不利,实在辜负了暗王嘱托。”
“噢?”魅主轻轻扬了扬尾音,手里的雪梅拂过指尖,淡淡道,“竟失败了吗?这似乎是阿魑妹妹第一回败绩啊,可有什么原因?”
“哪里有什么原因,妹妹技不如人而已。”甘蓝笑道。
闻言,魅主略一沉吟,方道:“那,你可看到了与华以沫苏尘儿一道前往嗜血楼的冷千影?”
车厢里静默了一阵。片刻,甘蓝带着疑问的声音才传出来:“冷千影?我这倒是不知。不过两人进枯林时好像的确还带着一个昏迷的女子,我并没有看清模样,莫不是就是魅姐姐口中的冷千影?”
“如此说来,这华以沫没杀成,还将冷千影放过,由着她们一道进了嗜血楼?”魅主声音一转,垂下眼眸,似是要透过车顶,望向车厢里的甘蓝,“阿魑妹妹,这事情若是闹大,可就是你不对了。”
“怕是的确如此,竟犯下这般大的错误,哎。”甘蓝声音惋惜。
魅主听到回答,垂眸轻笑,眼梢如一点而红的飞花:“阿魑妹妹这既说不出原因,可是打算将责任要全担下了?”说话的同时,魅主的目光又飘过在她的话语里脸色苍白下来的红烛。
“我也不想,不过好像没其他办法了呢。失败就是失败,想来暗王也不会接受那些借口。”甘蓝无奈道,却并不显落魄,反而带着懒散笑意,“何况既然由魅姐姐来责罚,也是应当。”
“既如此……”魅主闻言,脚尖一点,人已从车顶飘然而落,稳稳地立在马前,“阿魑妹妹且暂时忍一忍罢。”
“等等!”红烛听着两人对话,已经明白魅主的来意,一颗心已彻底沉到了谷底。她骤然出声,插话道,“禀魅主,这并非小主的错,都是因为……”
“流霞!闭嘴!”甘蓝的声音突然冲出来,一改方才的懒散,提了声音打断了红烛的话,斥道,“我与魅主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
“可是……”
“休得放肆!还嫌惹的麻烦不够多么?你若再说,休怪我翻脸。”一句话落,一道劲风忽然将车帘掀起,猛地砸在红烛胸口。红烛只觉得胸口一闷,喉咙要出口的话便断了尾音。
“当真仗着我宠你,连场合都不顾了么?”甘蓝的声音冷下来。顿了顿,方放柔了声音朝魅主道,“让魅姐姐见笑了。”
魅主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方才发生的一切,也不打断,此时听到甘蓝的话,轻轻摇了摇头,懒懒道:“你与流霞自小进刺影楼便相识,你宠她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顿了顿,魅主话语一转,“不过,你若认下全责,我做姐姐的虽不忍,却也还是要按着暗王的命令施行惩罚的。”
车厢里又是一声轻笑:“魅姐姐不必为难。按命令行事便可。”
魅主轻轻点了点头,也不知点给谁看,视线悄无声息地飘过一旁红烛紧攥着车辕的手指,只见磨得透明指甲都断裂开来,自己竟却浑然不觉,只是兀自紧咬着唇,屏住呼吸望着她。看到这里,魅主眼底泛起一抹笑意,眨眼即逝,手里的雪梅却已经抬了起来。唇角笑意不减。
“唰。”
一朵雪梅脱手而出,洁白小巧,却快得带起一阵破空之声,竟瞬间穿透车帘而入。
车厢里一阵闷响。然后是甘蓝深呼吸的抽气声,似有压抑的疼痛□自唇间溢出。
魅主做完这些,缓缓放下手来,最后望了一眼咬着唇低下头的红烛,才飘然转身离去,只有话语在桃花的余香里落下:“暗王让你退守在附近城镇,静候之后的命令。会有人来与你汇合,若有需要,则尽力支援阿魍。”
有什么东西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朝红烛飞来。红烛下意识地伸手,一个白色瓷瓶落在手心。
只几个呼吸间,魅主的身影已经消失。
“走罢。”甘蓝并不知魅主留下了药,声音在车厢里响起,听不出异样。
红烛的眉蹙起来,左手抓紧了瓷瓶,右手探手欲去撩车帘,却在甘蓝的话里顿了一顿。
然而不过这么一顿,她咬了咬牙,手已撩开了车帘。却在见到眼前场景时,霎时整个人一震,红唇失尽血色。
甘蓝抬眼望向车帘外的红烛,虚弱地笑了笑,目光闪烁:“喂,当真一点主仆的礼节都不顾及了么?没我的吩咐,还敢随便探头进来。”言罢,忽然神色微变,随即连忙转身,捂着嘴咳嗽了几声。
有血自指间渗出,滴落在铺着黄锦的车厢底,混在那斑斑点点落满的血梅,在其上又添了几许鲜艳。
“蓝因!”
几乎下意识脱口而出的急切唤声,闻得甘蓝身子一僵。
她放下了捂着嘴巴的手,极缓地回过头来,对上红烛闪躲得想要偏开去的视线,叹了口气,语气复杂道:“真是怀念啊……你很久没这样唤我了。”
自从我当上魑主后。就再也没听过你唤我的名。这句话,甘蓝没有说出口。她只是望着红烛,眸中似起了大雾,层层叠叠,漫过高山流水,漫过生命里辽阔的年岁。
那些记忆,那些黑暗里的挣扎,彼此相依相伴地一步步踏着尸体与鲜血,撑过来。从年幼之时开始,一点点褪去稚嫩与青涩,早早地学会如何最大限度地从死里求生存。刺影楼的训练,从来都是残酷冰冷到不近人情。然而即便那样沉重到每日每夜都不得安稳的黑暗里,却有光亮照进各自的生命。
那是比血脉相连的亲人还要特别的存在。是在某一刻,在你被伤害的时候,在你被轻蔑的时候,在你被欺骗的时候,在你不得不承受命运践踏痛苦绝望的时候,从对方柔软微笑与温婉话语里汲取的慰藉才显得愈发珍贵无暇,才发誓要强大到足够保护对方的心情。
即便……眼睁睁望着你的眼神变得失望,言语变得疏离。彼此的关系,微妙地发生变化,成了主仆……
但是。没关系。在一次次成功保护了你的时候,就没关系了。一切也就值得了。
红烛方偏开视线,触及手里的瓷瓶,才想起正事,方重新对上甘蓝的视线,便看到身前的甘蓝,唇角忽然无缘无故地绽开了笑容。
那红唇尚沾着血,笑得却如夏花般璀璨,似是隔绝了车厢外的一整个寒冷冬日。
温暖一如很多年前。
红烛的目光在这样的笑容里晃了晃,开口的声音,便有些自己都没发觉的轻柔:“魅主留了药给你。”
“我没有气力上药了……”甘蓝的声音似是叹息,“这可如何是好?”
红烛神色一顿,才吞吞吐吐地开了口:“我来罢。”
言罢,踏入了车厢。
药膏清香扑鼻。却没有体香更香。
药膏触及有微微凉意。却没有肌肤更凉。
红烛感受到头顶的视线,却没有抬起头来。只有耳垂染了一点霞色,似夕阳拖曳出的光。
视野里伤口血肉模糊,可怖得紧。一处肩头,是自己伤到的地方。一处肩头偏下,尚带着雪梅的隐隐印记。在震惊心酸过后,却反常地只剩下那半褪衣肩,与随着呼吸起伏的……白弧香艳。
空气粘滞,缓缓流动,夹杂的香气几要熏得人微微晕眩。
红烛没有看到,甘蓝望着她的目光,似初春方融化的雪水,一点点,淌过最柔软的心间。
车外寒风凛冽呼啸,车内温暖如春盛开。
嗜血楼。
“喂,让路让路!”
伴随着一个清脆声音,一个粉色身影如风般刮过众人身边。众人的询问才至喉咙,对方已经好像没有看到般极快地刮过去,只留下遥远的呼喊,继续对着身前的人喊道。
“给我让让……”
众人颇有些摸不着头脑,正纳闷间,一个白色身影踏步而来,并不着急地缀着方才奔过去的女子行去。
有人好奇,不免唤住来得及唤住的白衣女子。
“洛秋,少楼主这么风风火火,是怎么了?”
洛秋眨了眨眼,声音如出谷黄莺般清亮悦耳:“有贵客前来,少楼主前去迎接。”
“贵客?”
“嗯。”洛秋点点头,脸上并无甚表情,眼底却浮起淡淡笑意,“很重要的贵客。”
言罢,也不等人再问,已迈出步子离开。
这边,华以沫方将金针收起,从灵岚床榻边直起身来,正欲同身旁陪着的苏尘儿说话,房门外突然响起一阵骚动。
两人一怔,伴随着天逸难得气急败坏的一句“等等先别进去”,门却已经提前被用力地撞开,发出“砰”的一声响动,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如平地惊雷般骤然在房间响起,完全压过了天逸的阻止声。
“主人!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