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睿青在医院躺了整整三年。
他站在病床前,看着自己干瘦苍白的身体,心中却异常平静。
这一生,他都是在为了别人而活着,平凡庸碌凡事不能自主,所以,躺在这里做一个活死人,还是离开这里继续行尸走肉般地生活着,又有什么区别?
段睿青静静地看着惨白病床上自己的身体,脑海里闪过那个为他安排好人生计划表的男人,他的父亲。
父亲段世国原本是个农民,年青的时候靠着段睿青姥爷在县城里的关系,在城里边的某个工厂谋了个职位,辛辛苦苦工作了十多年时才转正成为正式员工,到是分到了一套单位住房,把原本的农村户口转了出来,算是勉强脱离了农民的身份,成为半个城里人。
他性格暴躁易怒,因为出生农村的关系,总觉得自己比城里人矮一截,被城里人所瞧不起。
也是因为这种自卑的心理,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城里人,所以他牢牢地控制着自己儿子的人生。为他选择最好的学校,为他拉关系把他送进政府部门捧上了铁饭碗,为他的婚姻高攀政府高官……
段睿青在父亲的棍棒加独|裁教育下,沉默了将近四十年,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按照父亲为他精心安排的计划表,拼死考大学,然后捧着铁饭碗,与一个陌生的女人结婚,生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如此按部就班没有一丝偏差地走完这一生……
直到他死死捂住的同性恋倾向被人利用曝光了出来……
他这一生,就如同提线木偶,机械而死板,看不到任何美丽的色彩与风情。
他想,如果人生能重来一次,他一定要挣脱那些看不见却紧紧束缚着自己的线,自由自在地为自己活一次。
然而上苍总是慈悲又无情的,他平等地给了每一个人活一次的机会,从不例外。
如果没能好好把握,错过了,便不可能再重来……
深秋,窗外的大树只剩下光秃秃的干枯树枝,在寒凉秋风中张牙舞爪地晃动,枯黄的落叶与灰层满天飞舞。
段睿青望着窗外这一片灰黄萧瑟的秋景,五官温和的脸上忽然扬出淡淡的笑容。
病房里连接着他身体的仪器突然想起尖锐的声音,那道显示着他心跳频率的绿线被无限期地拉直,而他的生命也走到了终点。
病床前的段睿青渐渐消失,本就透明的“身体”越加感觉不到存在。
洁白的房门突然被人匆忙推开,进来的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原本严肃没有表情的脸在看到那条平直不再有波动的绿线后,变得茫然而空洞,甚至渐渐渗进了一丝深刻的悲伤,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下来。
还没有完全消失的段睿青有些疑惑,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已经死了……
※
老旧的校门,拥挤的人群,穿着朴素老土的学生仔,大大的青布书包……
段睿青背负着同样大的厚重书包,满脸茫然无措。
这里这里怎么看都像是十多年前自己所读的高中吧?重要的是,他记得在自己毕业的几年后,这所学校整个都重建过了,那个老校门也从东南朝向改成了正南方……
段睿青望着那个连校门都垮下来一边的老学校,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额头冒出一阵冷汗。
他幻觉了?遇到鬼打墙了?穿越了?
“睿青,还站着干什么?快进去啊。”一只长手臂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带笑的声音从他的耳边冒了出来。
段睿青闻声吃惊地转过头,就看见一个同他差不多高的男生,笑笑地看着自己,他的背上同样背着一个厚重的大书包。
“你……”段睿青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这个似乎还处在愣头青年纪的少年,如果说刚才看到的一切让他觉得吃惊的话,那么面前出现的这个半大少年,就让他觉得震惊了。
“我?我什么我?”少年咧嘴一笑,露出满口整齐的白牙,稀奇地看着他,故意道,“这才几天不见啊,就不认识我啦?”
“呃,没有,”段睿青脸上的表情不自然地抽动了好一会儿,才正常过来,对少年微微一笑,说道,“你什么时候来的?现在什么时间了?”
段睿青强压下心头的震惊,然后缓缓地将之前因为吃惊而提起的一口气慢慢舒了出来。
这个少年他当然认识,是他高中的一个同班同学,那时他还邀请自己考同一所学校,只是最后因为父亲的安排,他去了另外一所当时比较吃香的学校。
“我也刚来啊,看我书包还没放呢,”愣头青少年笑嘻嘻地说道,“现在天都快黑了,快走吧,一会儿还得去打水,要晚自习迟到了,乔老头又该拿着他那铁板尺站在门口守着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推着段睿青往校门里走。
段睿青被动地被他推着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转头疑惑地看着他,“乔老头?”
“是啊。”少年点点头。
段睿青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他想起来了,这个乔老头,是同学们取的绰号,他高三时的班主任,那么说,现在的时间是他们拼博高考那一年?
所以,他从三十八岁,回到了十八岁?
“睿青,你今天怎么了?”少年似乎是终于发现了他的奇怪之处,还带着少量稚气的脸上露出些许疑惑。
“没什么。”段睿青抬脸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温温淡淡的,就好像一湾藏在深谷的静谧水潭,从未被任何世事打扰过。
少年奇怪地看了他一会儿,又见身边的人都赶着往校门边挤,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也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继续推着他往前走,一边道:“那快走吧。”
“等一下,”段睿青忙稳住脚步,拉开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你先去吧,孟青,我还有别的事要办。”孟青是那个少年的名字,当初就是因为和自己的名字里都有一个“青”字,而让孟青这个大大咧咧的愣头青缠上了他这个温吞的书生,和他成为了学生时代的死党。
“啊?”孟青抬头四处看了一眼,惊讶地问道,“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你先走吧。”段睿青没有解释,只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往与校门相反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哎?你……”莫名其妙的孟青站在原地,皱眉看着他的背影,最后叹了口气。
※
段睿青走出父亲的单位宿舍楼,清秀温和的脸上第一次挂彩,眼角额头的地方青掉了一块,嘴角也破掉了。
他走出大门,在下水道口将嘴里的血水吐了出来。
之前背在身上的书包在父亲发火前放到了客厅的椅子上,没有背出来,不过也没有必要了,他已经告诉了□的父亲自己的决定,放弃高考,不再读书了。
这是他第一次拒绝父亲的要求,本来就脾气不好的父亲会发脾气也是理所当然的。
段睿青看着自己在医院里躺了三年,那时无所事事的他想了很多事,例如人生,例如梦想,例如家庭。
如今一切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一点也不想再过一次那样的生活了,放弃高考就是他走出前世的第一步,也是他脱离父亲掌控的第一步。
抬头看了看已经完全黑暗下来的天空,内心感到一种脱去枷锁的自在,却又奇异地夹了一丝令人不知所措的空茫,十分矛盾。
前世活着的三十五年不能自己做主,在医院里待着的三年也不能自由离开,现在突然得到了一点自由,他竟然有点不知所措。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坐牢坐久了的人,即使再向往外面自由自在的天空,在真正飞出去的时候,都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和茫然,都不敢随便离开牢房了。
人类这种贱骨头的性格……
还是先随便四处走走吧。
十多年前的路灯还没有那么密集,昏昏淡淡地投在路面上,大马路也没有那么宽,在寒凉的深秋里没有几个行人,看起来有些凄凉。
段睿青顺着大马路走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冷又有点累,就走到路边一个广告牌后面的椅子上坐下,只是他才刚坐一会儿,一片黑影就被路灯投到了他的身上。
“小睿?怎么在这里?”说话的声音严肃低沉,段睿青愣了一下,转头就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笔挺警服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
“……表哥。”段睿青抬头看着这张几个小时前还是一个成熟的中年男人脸对着他的尸体露出哀伤的表情,此刻却又那么年轻英俊,那残酷的月岁还未来得及在他的脸上留下任何肆虐的痕迹,唯一相同的,恐怕就只有他总是严肃着的表情和他穿在身上的那身笔挺的黑色警服了。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了,请收藏,有存稿可日更,不要养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