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秋天,中原上是丰收之日,草原上却要因即将到来的寒冬而难捱。
聿赍城所在的地方并不能算是草原,但是因为地形山势,也绝不是一个适合耕种的地方。聿赍城的富饶依赖的全是商贸,中原与吐蕃之间的官方集市和暗地走私全部都要看聿赍城的脸色,不仅如此,整个西域与东夏的商贸往来也仰赖聿赍城的势力。除此之外自西域而来擅长商贾的聿赍城人还将商业的触角伸向了东夏富裕繁荣的江南。
聿赍城的一应事物几乎都是从东夏购买运输过去的,而为战乱所苦的流民就是它的劳力,江湖上无处容身的武人构成它的武力,与财力一起此三者一身奠定了聿赍城屹立两国边境超然独立的地位。
而每当秋日都是大批的物资从中原运来的时候,无数中原穷苦人家在这时为了度过严冬而卖儿卖女,当地的龙头就会根据城里的要求挑选一定数量的少年男女或者青壮劳力买下与物资一同送回去。
那时的安弗谖大概八九岁,自从父亲去后她也不太记得自己的年纪了,只记得弟弟比自己小三岁。父亲去后教内一片混乱,几个长老带着自己和弟弟逃了出来,他们告诉她,她的仇人,是聿赍城主明岚和青阳首徒景年。这两个人杀了她的父亲 ,让她无家可归,杀了教内的兄弟,她与他们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而她还那么小,只能懵懵懂懂的听着,然后努力的记着。不知道五岁还是六岁的弟弟吸着鼻涕攥紧她的衣角站在她身后,黑漆漆的眼睛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看着长老用用枯老苍劲的大手死死的钳住她的肩膀拼命摇晃,用吓人的眼睛看着她要她记住,要她报仇。然后絮絮叨叨的诉说自己的忠心和劳苦,诉说自己应该得到的荣耀和权利,向他们承诺美好的未来,要他们乖乖听话。
她呆呆点头,不喊痛,不说怕,等到长老走后,安弗锐便立刻像只小猴子一样爬上来拉开她的衣服,看着上面的青紫问:“姐姐,痛不痛?”
她也像是恍然回神一般抱住弟弟:“姐姐不痛……小锐,你记着,他们的话你一句也不要听,一句也不要信!他们只是想要爹爹的圣教,可是我们才是圣教的圣子圣女,爹爹的圣教决不给他们!”
“嗯……”安弗锐听着,但注意力还是在她被捏青了的肩上:“姐姐,小锐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痛了。”
“小锐乖……姐姐,一定会保护你!”
可是怎么保护,其实她并不知道。几日之后由于她的不听话,长老软禁了她带走了年纪更小的安弗锐。安弗锐安静的趴在长老的肩上,漆黑的眼睛看着她,不哭不闹,只是嘴巴开合,轻轻的叫:“姐姐……”
而她被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看着弟弟被带走。
“小锐!小锐!记得姐姐说的话!”
那晚她摸出爹爹送给她的小刀,削去了自己身为圣女,保养良好长及脚踝的头发。她如同一个乞丐丫头一样披头散发,穿着破烂的衣衫等在门后,当给她送饭的教徒进来时,她一跃而上一刀捅进了他的背心。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杀的是虔诚信仰圣教,将她当做圣女崇拜仰慕的教徒。
随后她立即逃离了红衣教当时简陋的据点。她必须做点什么,只有她自己,现在的她,无法保护弟弟,也什么都做不了。
偶然之间她遇到了买人的人伢子,伢子说要买些漂亮的丫头去聿赍城。她听到聿赍城三个字,立刻想到了那个武功盖世的聿赍城主明岚。
对了,她要去找那个人,她要去报仇,如果她报了仇她就能回来夺回长老的权利。小小的年纪对于权利的制衡还并不很明白,她只是那样天真的相信着,便追上了人伢子:“我……我想去聿赍城!请把我卖去吧!我不要钱!”
那一年秋天,她坐上牛车,和满车的小孩一起摇摇晃晃的来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城池——聿赍城。
隐藏在高耸的群山之间,被雪白的圣山梅里雪山环抱,在那美丽的澜沧江畔,沧桑巍峨的古城孤身屹立,一股肃杀之感威慑着所有来到它脚下的人。
挎着腰刀的汉子站在城楼上向下了望,城门缓缓升起,门的那一边杂乱无章而热闹生机的街道展现在眼前。
抽着旱烟的波斯老头儿咧开一口黄牙用中原话对街那边卖酒的回鹘人说:“今年的孩子们长得可真不错,是选给城主府的吧?”
那回鹘老板拉住自家乱跑的孩子,没空理会他。酒肆中跑出三个年纪不一的孩子,手里抓着什么黏黏糊糊的吃食,嘴里缺了牙,笑嘻嘻的绕着他们的牛车跑来跑去。
不可思议般的,被这个城池的人友好的接纳了。
很多年后她曾那样惊叹自己的命运,那么多的孩子,那么多的可能性,而她希望能够来到距离聿赍城主最近的地方,这是个多么微小的机会,何况这机会完全不把握在她的手中。可是就是那么神奇的,仿佛命中注定的,她在上百个孩子里脱颖而出,被梳洗干净带到了聿赍城主的面前。
那是一个出乎她想象的男子,高大,俊美,风流气度。年幼的她想不出太多的词,只觉得那是一个很好看的,看上去非常好的人,尽管让人有些拘束,但是他对待孩子们的态度很和蔼,一个个的问名字,始终带着和善的笑意。那么好的,那么温柔的一个男子,为什么他要杀了自己的父亲?
“怎么了?”男子柔和低沉的嗓音忽然在面前响起,安弗谖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哭了出来。
她摇摇头,不知如何解释。男子温暖宽厚的手掌便落在她的头上:“害怕吗?还是想念家人呢?没关系,你以后可以把聿赍城当做自己的家。”他笑了笑:“我有一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大,比你可能小一点吧。我想给她找个年纪差不多的朋友,你愿意吗?”
看她没有答话,他又说:“我看你样子很好,举止也规矩,像是好人家里出来的孩子,你有什么擅长的东西吗?”
她想了想:“我会唱歌跳舞。”那是圣女所必须会的东西,不过也是大家庭里的孩子们所必须会的东西,男子一定是误会了,开心笑着说:“那么好啊,你会跳什么,我来给你奏乐,你跳一曲可好?”
她点点头,想这是唯一的机会,便展开笑颜:“我家很久以前曾有西域血统,我会跳胡旋舞!”
男子笑道:“哦?我也是呢。”他便拿起一架箜篌,弹奏出轻灵的曲调,安弗谖展开笑颜,稚嫩的小姑娘仿佛一朵娇嫩的花骨朵,她举起手,踩着戴着银铃的脚,飞快的舞蹈。
那一日聿赍城主非常开心,他摸摸她的头说:“烟儿一定会很开心的,你要让她永远都这么开心,好吗?”
她点点头,他便说:“那么我给你一个名字,你便叫做‘白萱’。替我做她的解语花。”
有几个漂亮的小姐姐将她带走,一路不停的夸赞她,给她换上好看的衣服,带她去吃饭。那个时候爱操心的秋霁就是个忧心忡忡的小姑娘,一路叮嘱着各种规矩要她乖乖听话,别被管规矩的管事给骂了。踏月便满不在乎的挥挥手:“怕什么,小萱儿你若是被哪个欺负了尽管跟姐姐讲,姐姐给你撑腰,管事咱们也不怕!”
疏影腰上别着短剑,背着手淡淡的看着她们说笑,唇边浅浅的笑意。
一路惶恐不安的心,似乎瞬间被抚慰了,她们围着她快乐的说笑,说今天小主人又逃学了,夫人倒是没罚她,出门的时候夫人的侍女解红把她绊了个狗吃屎,说再不听话就把她烤来吃了。
踏月捂着笑得隐隐作痛的肚子说:“真难得咱们的小魔王也有吃瘪的时候!”
身后忽然一个满是幽怨的声音说:“看我吃瘪你就那么开心么,踏月?”
她们回头,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女孩站在走廊上,就像是观音像旁的散财童子一般的漂亮可爱,偏生神色中一股骄傲的小模样,瘪着嘴,抬着下巴,两只亮晶晶的大眼睛一转,看到了白萱。
她展开脸笑起来,就像在身边不要钱般的撒下大把的糖霜,所有的空气都变甜了:“你就是爹爹送我的礼物吗?白萱?”
白萱怔怔的看着她走来,对她伸出手:“我是烟儿!”
她对她眨眨眼:“我是聿赍城的少主,唐烟儿。你的主人哦!”
后来无数年,无数梦,无数次,梦中恍然的初见,她已是高挑的女子,而那人还是天真无邪的稚童,这样坦然的走来对她说:“我是你的主人哦!”
她心中呐喊无数次,我是红衣教的圣女,我是无双宫主!我没有主人!没有人能当我的主人!
可是梦中听到的永远是她发颤的声音:“是……主人。”
然后便被她握住手,一路拖走。向着繁花烂漫处跑去,一路没有尽头,不知休止,身后秋霁在喊‘慢些慢些,小心摔了!’她银铃般的笑声在耳边回荡,回头看看自己,一个纵身飞去高高的枝头,采下一朵花来给自己,脸上是得意的笑。
“白萱,你会写字吗?我教你吧!”
“白萱,你想画画吗?”
“白萱,你喜欢弹琴吗?”
“白萱,这个好好吃,给你吃!”
那时候她只觉得,唐烟儿,是这个世上对她最好最好的人了。即使是父亲在世时,也从未有人问过她喜欢什么,想做什么。只有烟儿会在乎她喜不喜欢,愿不愿意。
那是她此生最幸福快乐的时光,尽管没有高贵的身份,却有许多关心她的人。还有烟儿。
她总是跟在烟儿身边,想尽办法让她开心,因为自己能做的回报,就只有这个了。她几乎忘记了红衣教,忘记了自己的责任,忘记了报仇和来到聿赍城的初衷。如果可以,她多么忙希望自己永远遗忘。
然而那一天,她偶然听到城主说,红衣教的余孽未死,教主尚有一双儿女在世。
她忽然就觉得浑身冰凉,好像一场美梦破碎,看见自己仍在地狱,不得超生。
小锐……小锐他怎么样了?在自己开心的生活着的时候,在她像个名门家的小姐一样学习琴棋书画,和唐烟儿日日玩闹的时候,小锐怎么样了?
负疚感像是潮水将她淹没,唐烟儿问:“白萱,你怎么了?你不开心?”
她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摸摸她的脸,笑如繁花:“我的解忧草,不要不开心,你不开心了,我也不会开心的。”
那时候脑子里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这样便问了:“我想习武,可以吗?”
烟儿脸上闪过一抹惊异,安弗谖后来细细思量,那个早熟得过头的小鬼不该不知道自家府上的规矩,她的武功是不可以随便教给人的。然而那时她只是笑了笑,便毫无压力的应好:“好啊,你想学的话,我就教你。”
再过得十来年,安弗谖便会知道,规矩于这人而言,当真是半点也不值钱。
她跟随唐烟儿习武之后自然不久就被城主知道,那时唐昀风的脸色很不好看,唐烟儿遣退了她自己与父亲谈判。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唐昀风竟然默许了,而那时的白萱并不知道这是多大的恩赐,依然在内心的焦虑中挣扎着。
她已经渐渐明白了自己与唐昀风之间的差距,来时曾天真的以为只要来了聿赍城便总有机会能刺杀唐昀风,可是直到这时她才明白,即使唐昀风站在那里任她杀,恐怕她也没那个本事。
甚至连朝夕相处的唐昀风的女儿,她都远远不是对手。
在唐烟儿闹腾着过日子的同时,她的武功也以常人难及的速度飞快的增强,唐昀风常常将她高高举起来说:“烟儿定会是这天下最厉害的人!”
唐烟儿便咯咯笑着搂着他的脖子,侧头来向着白萱笑。
“白萱,白萱,我会是这天下最厉害的人,你高不高兴?”她问,白萱心想,我怎么高兴得起来?她说:“我也会变得那么厉害的,我也会变成和你一样厉害的人!”
唐烟儿惊讶的看着她,然后笑起来:“好啊,只要你愿意,你一定会变得和我一样厉害的。到时候我们就做天下最厉害的两个人!”
许下这样的承诺之后,白萱更加努力的练功,只是无论她如何努力,还是追不上唐烟儿飞快成长的速度。
直到第一次正邪大战爆发,唐昀风战死,她茫然回首,发现她的仇人已死。
景年带回来的唐烟儿沉默得异常可怕,到了晚上也不缠着人陪她睡,自己一个人坐在床上,拥着被子一言不发。她爬上床去,抱住她,问:“小主人不开心?萱儿陪你,有萱儿在,一定会让您开心的。”
唐烟儿听了这话一头栽进她怀里,低声呜咽着哭出来:“白萱,爹爹死了!”
那一夜唐烟儿说了许多话,白萱记不太清楚,但惟独记得清楚的是她说:“爹爹死后,我就是聿赍城主!”
那时小孩子的眼睛被泪水洗过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明亮,而白萱恍然发现,如果她要报仇,只剩下唐烟儿一个对象。
总有一天,会杀了她的。她想,总有一天,她会为了父亲,为了弟弟,为了红衣教杀了烟儿。
她默默地抱紧烟儿,在心里喊她的名字:烟儿,烟儿,烟儿……
唐烟儿在她怀里睡着,无知无觉,不知道她的解忧草哭得不能自己,她的解忧草,其实一点也不开心。
白萱想着,自己总有一天会杀掉唐烟儿的,但是这一天还没有来到。直到景年要带唐烟儿离开聿赍城,她忽然发现,她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
听说聿赍城主最厉害的武功,叫做‘飞烟暮雪’,偷走这武功吧,以后总会比烟儿还要厉害。她这样想着悄悄摸进了唐昀风的房间,她翻找了每一个地方,然而都没有发现任何像是绝顶武功秘籍的东西,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时,她听到身后的声音问:“白萱,你在找什么?”
那一刻她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她回过头,烟儿衣衫不整,满眼通红像是哭过一样的坐在唐昀风的大床上,垂落的帷幕纱帘遮住了她娇小的身形,她抱着被子问:“白萱,你在找什么?”
白萱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她脑子里什么都不能思考,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摸到了腰上的匕首,向着床上的烟儿扑去。
“叮!”的一声轻响,唐烟儿不紧不慢的从被子下面摸出一柄漆黑的剑,沉重的城主佩剑在她手里稳稳当当的接下了匕首仓促的一击。她眼神沉静得不像个未满十岁的孩子,剑在她手上,就如与她心意相通一般。
往昔持剑的唐烟儿勇武英姿浮现眼前,白萱知道自己绝不是她的对手。
完了。
脑中只有这两个字。然而那一天,不知为何她将藏起来的那把父亲送的小刀带在了身上,她心中突然杀意大起——反正总有一天会杀掉她的!她是自己的仇人!如果不是她的父亲,自己的父亲就不会死!
白萱一把抓住了黑剑,吹毛断发的剑刃立刻将她的手割出可怖的伤口,鲜血淋漓。
烟儿吃惊的丢了剑来捉她的手,而白萱另一只手毫无迟疑的将小刀捅进了她的胸口。
“白萱……”烟儿倒在床上,低声的喊。
白萱急忙撒手,然而她又想到那小刀是她父亲唯一的遗物,便上前想要扯出来,未曾想小孩子肋骨的缝隙太窄,将薄薄的小刀紧紧夹住,她用力拉扯间在唐烟儿身上划出了更大的伤口,唐烟儿发出痛苦的呜咽,按住她的手。
“白萱……”她往日保养精细的手上全是血,看上去分明还稚嫩的手,却像什么可怕的东西让白萱避之不及。
她终于一把扯出了那把小刀,大力拖得唐烟儿从床上栽倒下来,她摔在地上,勉力撑起上身,白萱匆匆回头间看见血从她的嘴里流出来。
结束了。结束了。她为父亲报仇了。她要回去接弟弟,然后和弟弟生活在一起。她不再是任何人的侍婢,她是红衣教的圣女,或许会是红衣教的教主。
她会快乐的,幸福的,无忧无虑的生活下去。
父亲,你看到了吗?
她不回头的跑,一直奔跑,带血的匕首藏在衣服里,她的衣服是红色的,和唐烟儿一样的颜色,一样的花色,若非知情,定然会有人以为她们是一对要好的姐妹。
城主府中没有人不认识她,她畅通无阻的跑出了府,还有下人追上来问,是不是又给小主人办什么事去?着急吗?要不要借她一匹马?
她胡乱的点头,面白如纸,那人给她前来一匹马,还小心把她抱上去,好心叮嘱慢慢骑别摔了。
她眼泪的酸涩难以忍受,两腿一夹,马儿急窜出去。她听到那人在后面笑着说,哎哟真是个急性子,和少主一个样啊!
别说了!别说了!永远!不要再在她耳边提起那个人那个名字!
永远……不要再回来聿赍城!
她一路狂奔不知道跑了多久多远,直到两条大腿内侧被磨得鲜血淋漓,直到马儿再也跑不动,她趴在马背上发起高烧,直到她从马背上摔下来。
闭上眼睛的时候她想,如果能就这样死了就好了。烟儿就不会是一个人了。
她不知道她走之后唐烟儿一个人躺在城主房间的地上很久,直到被人发现时,血已经将她身下的地毯染成一片血红,都以为她救不回来了。然而景年不肯放弃一直用内力给她续命,请卿言出马请到了海上医仙凤歌,这才将她救活。
伤愈后的唐烟儿只记得当时眼前的一片血红,她以为是自己杀了白萱,因为白萱的武功,是绝不可能胜过自己的。
而逃跑的白萱经过很多波折,很多辛苦才回到了红衣教,她才发现她所学会的武功比她以为的厉害太多太多。直到被人乍然叫破——“这不是聿赍城主的‘飞烟暮雪’吗?”
她才恍然明白,原来她一直想要偷的,很早以前烟儿就已经送给她了。